玻璃季節

　　從商場走出來，我對啓夫說：“我要回家走一趟。”
　　他不解問：“爲什麽？”
　　我說：“我總不能穿波鞋跟你出席那聚會吧。”
　　啓夫說：“我不是已經跟你說好，在你母親回來之前，你不要回家？需要鞋子，我們便買一雙新的。”
　　我說：“我回家走一趟，逗留不會超過十分鐘，有什麽大不了？”
　　啓夫卻堅持說：“我不要你回家。”
　　我突然只覺得心中不忿，說：“憑什麽你說我不回家我便不能回家？”
　　啓夫把雙手放在我肩上，正視我說：“佑茜，我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請求你。”
　　我看著他說：“爲什麽在這件事上你竟然會變得這麽神經兮兮？告訴你，柏倫從來不會在周末找我，除非希華外出公幹。我們三天前才跟他們一起吃飯。如果希華要出門的話，她大概也會提起吧。有希華在，柏倫就不能在周末找我，你明白嗎？”
　　啓夫卻説：“不，這個周末有異於平常。那天晚上你們閙得那麽僵，跟著他一直找不到你，不能跟你道歉，不能跟你和好。你以爲他的心能放得下嗎？你母親下星期便回來。如果這個周末他找不到你，他便再沒有太多的時間和機會。你母親回來後，他總不能當著她面對你死纏爛打。”
　　我說：“憑什麽你以爲他會對我死纏爛打？我又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沒有了我，希華還不是好端端待在那裏跟他相敬如賓。”
　　啓夫説：“但是佑茜，他愛你。”
　　我皺眉說：“是他親口跟你說的？抑或只是因爲你看到他送花時附帶卡片上寫著‘我愛你’三個字？可是那又真的作得凖嗎？他那人，是說一套，做又一套。”
　　啓夫說：“佑茜，一起吃飯那個晚上，他對我的態度都是怪怪的。儘管有希華在場，他也管不住自己，對我的敵意明顯得不得了。爲什麽？就是因爲他十分在乎你。而吃過晚飯後，他差不多即時抛下希華便到你家來找你。他打了你一巴掌，是因爲他吃醋，因爲他害怕你會被別人誘走。”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說：“看來你倒像很了解他的心態。”
　　啓夫說：“所以我不要讓你回家。我不要給他任何找到你的機會。我不要讓情況複雜化。”
　　我心内卻突然升起另一個念頭。“你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他，害怕我會改變主意。可是，我不見得會是一個這麽把心不定的人。”
　　啓夫臉上露出一種欲語還休的猶豫。我斬釘截鐵說：“算了，你不想我回家，我聼你便是。”
　　啓夫凝視我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
　　然而我心内充塞著一種悶悶的感覺，完全沒有了説話的興致。啓夫鑑貌辨色問：“不高興了？”
　　我搖了搖頭，不説話。
　　啓夫嘆了口氣，低聲說：“我陪你回家走一趟吧。”
　　我瞅著他，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回家的車程内，我跟他都是異常沉默。我側過臉偷看他一眼。他的臉色看來並沒有兩樣。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猜測他心裏是否在生氣。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爲什麽竟然這麽任性，這麽無理，仿佛就只是因爲他越不想讓我做一件事，我就越想去做。
　　當啓夫把車子停泊在我家附近的時候，我本想跟他説話，可是卻突然瞥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啓夫正要打開車門踏出車外。我連忙抓住他說：“不要。”
　　他不解轉臉向我，我只好用手指往前一指。我們同時看見柏倫走進我所住大廈的入口。我跟啓夫對望一眼，然後說：“不回家了。走吧。”
　　啓夫什麽也沒說便把車子開走。
　　我坐在車内，只伸出手指在身旁的車窗上輕輕畫著一些無形圖畫。過了好一會，我說：“你爲什麽不說一些責備的話？”
　　啓夫低聲說：“我爲什麽要說那種話？”
　　我答：“因爲你對而我錯。”
　　他仿佛想了一下才說：“如果我的對令你不快樂，我情願我是錯。”
　　我感到無限懊惱，說：“你爲什麽這般容忍我，縱容我？”
　　他只簡單說：“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當啓夫把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我的心情依然沒有好轉過來。啓夫看我一眼，說：“怎麽了？事情過去了便算。你不需要自責。”
　　我冷冷看著他說：“誰說我在自責？你別以爲你什麽也知道。”
　　啓夫一怔，然後說：“你這是要考驗我吧。我是不會為這件事而跟你吵架。”
　　我卻咄咄逼人說：“爲什麽不？你明明是對，我明明是錯。”
　　他說：“我已經跟你說過，如果那令你不快樂，我情願我是錯。”
　　他輕輕抓起我的手再加上一句：“佑茜，我不是你母親。我不需要永遠是對，我也不想控制你。”
　　他那幾句話正正觸著我内心最敏感灼痛的地方。我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然後我感到淚水一滴滴慢慢溜下臉頰。啓夫再自然不過把我擁抱住。我伏在他肩膊上，臉貼著他頭頸，心裏在想，我從前是不哭的。現在爲什麽動不動便在他面前流淚？他可是令我變得軟弱？抑或是因爲他令我覺得安全，令我覺得不用再掩飾壓抑任何心中感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啓夫說：“怎樣？雨過天晴了吧。不是我不想繼續抱你，可是車子到底停泊在公衆地方。我怕你會尷尬。”
　　我迅速離開他懷抱。他笑了一下，說：“鞋子沒拿到，要不要買一雙新的？ ”
　　“看來只好那樣做。”
　　再次回到商場，我把雙手插進牛仔褲褲袋裏，一搭沒一搭地步行。啓夫走在我身旁，什麽話也沒說，大概是想給我一點空間。我覺得自己情緒化到極點，也不知是爲了什麽。
　　走進鞋店後，我隨便挑選一雙高跟鞋。星期六下午，鞋店的生意似乎十分好，店子内擠塞著不同的客人，有母親為子女選購鞋子，也有少女與朋友結伴看鞋，亦自然有男孩子陪伴女朋友喁喁細語有說有笑地左挑右擇。我和啓夫本來屬於這最後的區別，可是我們卻一句話也沒有跟對方說。他只是靜靜跟在我身旁。我心裏想，這是怎麽搞的？一天才不到，我們從無所不談變成默默無語。爲什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麽複雜？又抑或只是我多心了？
　　走出鞋店，啓夫突然抓住我手臂，對我說：“佑茜，不要這樣。”
　　我看著他，問：“什麽？”
　　他仿佛聲帶懇求說：“不要這麽冷冷地對待我，好不好？”
　　我第一反應便是要否認，然而我卻想了一想才問：“我是那樣對你嗎？”
　　他點了點頭，說：“你心情不好，或是生我的氣，都不要這樣將我隔離。我情願你對我大吼大叫，也不要你這樣冷冷冰冰。我真的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我看到他雙眼中那份憂慮，心中突然湧上一份歉意。“對不起，” 我說。
　　啓夫説：“我不要你跟我道歉。我只想看到因爲我的關係你會快樂一點。”
　　我一時無語，因爲我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我說：“不要讓我的情緒影響到你。”
　　啓夫說：“佑茜，你知道那是沒可能。”
　　我抬眼問他：“我們真的適合在一起嗎？”
　　啓夫臉上微微變色。他說：“如果你是真的愛我，那答案是肯定。”
　　我凝視他。過了一會，我說：“我們囘你家吧。”
　　他點了點頭。我伸出手去牽他的手。他用手指緊緊扣住我的手指。我只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動。他是那麽在乎我。我感激，可是大概也有點不習慣吧。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在別人眼裏，我只不過是一個無關重要的人，一個不惹人興趣的配角。所以我是孤獨的。在學校裏，除了毓思外，我沒有別的朋友。毓思的害羞文靜也局限了她的交友範圍。於是我們兩個不善交際的人便走在一起。也不知道該不該説是沒有選擇中的選擇。到了柏倫出現，他雖然已經有了希華，可是他依然選擇我。當時我想著的不是他的三心兩意，而是他對我的肯定，並不低於對希華。於是我便昏了頭，跟一個已經有女朋友的男子糾纏不清。我以爲我真的在另一個人心中有了實質的分量。然而到頭來我還是發覺那只不過是一份虛無縹緲的幻想。柏倫愛的不是我，亦不是希華，而是他自己。我又一次當上了配角。但是跟啓夫，一切卻全然不同。從第一眼看見我開始，他便認定我的重要性。一直以來，他所給我的都是他全部的真誠。他是唯一一個說愛我而我亦感受到他的愛的人。我應該覺得無限甜蜜與愉快才對。然而我卻意識到，我的反應並不是那麽單純。我發覺我越來越不明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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