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過了好一會，我才離開他懷抱。
　　啓夫抓住我的手，說：“我們到客廳坐。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在客廳沙發上一塊兒坐下後，我說：“好了，有什麽話現在儘管說吧。”
　　啓夫看著我，眼中神色出奇溫柔。我給他瞧得臉上發熱，忍不住說：“別這樣盯著我好嗎？有話請說。”
　　他用雙掌握住我的手，才開始説話：“我第一次看見你，便有一種特殊預感。”
　　“什麽？你的話好像太玄。”
　　啓夫笑了笑才說：“你知道嗎，那天如果我只遲了半分鐘，你便安然越過馬路，我們便不會有認識的機會。”
　　我忍不住說：“那又怎樣？到頭來我們還不是在文學班遇上？”
　　啓夫說：“若果不是先前差點撞到你，我是不會在那文學班出現。”
　　我只聼得有點糊塗，問：“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啓夫說：“那天我幫你拾起掉在地上的筆記簿子，看到你的名字。”
　　“那又怎樣？”
　　“知道了你的名字，然後找到你在校内的資料，於是我便去旁聽你選修的中國文學課。”
　　我不置信看著他說：“你是說，你旁聽那一課，是為了接近我？”
　　啓夫低聲說：“你或許會質疑我的做法。我只能說，我跟你偶遇，便感覺到不能讓你無聲無息消失，就像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一樣。我想認識你，接近你，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才可以確定或否決我初次遇見你時體驗到的奇異感覺。”
　　我想了想，說：“事情被你這樣分解，又好像變得有點合情合理。你心中有一個假設，所以你需要搜集證據來推翻或成立這個假設，很理智很科學化的做法啊。”
　　啓夫笑了，說：“佑茜，你的思想方針永遠這麽出人意表。跟你談話實在充滿驚喜。”
　　“你這是貶我還是讚我？”
　　啓夫抓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吻一下，說：“佑茜，你太可愛了。”
　　我說：“在這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你一個人會說我可愛。可是你顯然對我偏心，不夠客觀，所以你的話作不得凖。”
　　“佑茜，你是不是只在我面前才會說這種調皮話？所以別人認識到的，是冷漠的佑茜，而只有我才看到你可愛的一面？”
　　“調皮話？在‘傾城之戀’的結尾，范柳原在結婚後不再跟流蘇說調皮話，因爲他只會說給旁的女人聼。多麽令人唏噓，可是卻多麽真實。”
　　啓夫聼後只笑著說：“你不會那樣對待我，我有信心。”
　　我一怔，問：“什麽？”
　　啓夫仿佛有耐性地解釋說：“我是說，我們結婚後，你是不會那樣對待我。我相信你不是那種得到了便不再珍惜的人。”
　　“你的話實在太過莫名其妙，我聼不懂。”
　　“真的嗎？我認爲我的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也沒有。”
　　我突然感到煩躁，想從沙發站起。啓夫說：“你究竟害怕什麽？爲什麽想逃避？”
　　我低頭不語。啓夫擁抱我，輕聲說：“我的生命裏已經不能沒有你。若果你不肯嫁給我，那我該怎樣辦？”
　　我的心不由自主軟下來。過了一會，我問：“你真的想結婚？”
　　“佑茜，我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感受到他身體的溫暖與及他身上散發出來令人迷惑的氣息，禁不住輕聲問：“這真的可能？”
　　他答：“如果你和我同樣相信，那自然可能。是你自己說的，感情上的喜劇或悲劇都是人爲，不是天意。我們掌握我們感情的現在與未來。”
　　我微笑一下，說：“這麽積極的話，真的不像是我講出來。”
　　啓夫說：“佑茜，你表面上消極，那只不過是因爲你想自我保護。在你内心深處，你其實是很想相信人生是美好，感情是美好。”
　　我說：“ 你竟然這麽了解我？你可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啓夫笑說：“我可不要做什麽蛔蟲。我只想成爲你心中的最愛。”
　　我嘆氣說：“若果我不懂得去愛呢？若果我只懂得無窮無盡向你需索，無窮無盡向你要求？”
　　啓夫說：“佑茜，你不是那種人。”
　　“是嗎？有些時侯我會想，我這麽孤獨，在人際關係方面這麽失敗，或許是因爲我不懂付出，又或者是不願付出。”
　　我仰臉看他，問：“我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值得你去愛嗎？”
　　啓夫凝視我，目光溫和。他帶著堅定語氣說：“愛不需要條件，不需要原因。”
　　“真的？可是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愛並不是全無條件。我母親永遠令我覺得，若果我不能依照她的旨意來做人做事，那麽我便是辜負她的苦心，辜負她的愛。我便是一個令她賠本的女兒，不值得她的愛，不值得她的付出。”
　　啓夫說：“佑茜，我不是你母親。我對你沒有要求。”
　　我揚眉說：“真的？那麽結婚算不算是要求？”
　　“佑茜！”
　　“看，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各種要求。不是嗎？”
　　“佑茜，我說不過你。我只有一句話，我愛你。可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嫁給我，可以嗎？”
　　我把臉埋在他頸旁，然後點了點頭。
　　啓夫再次說：“我愛你。”
　　我輕聲問：“你這句話，怎麽等到今天才說？”
　　他吻了吻我額角，說：“你一貫總是對我說我們只是好朋友，再者你跟柏倫一直糾纏不清，我怎麽敢跟你說我愛你？”
　　“那麽今天你爲什麽說了？”
　　他笑著回答：“你既然答應嫁給我，我自然可以安心跟你說我愛你。”
　　“你這句話聼起來有點顛三倒四。”
　　“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從今以後，你答應跟我一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那天跟你談論柏倫，你說笑叫我把他甩掉，然後跟你一起。你說那話時心裏其實是認真的，是不是？”
　　啓夫看我一眼，說：“佑茜，就算我不是想跟你一起，我也會勸你甩掉他。他那樣的男人，不值得女孩子跟他廝磨糾纏。”
　　“這麽說，我是不是應該建議希華跟他分手？”
　　啓夫答：“希華是不會跟他分手。希華顯然知道你跟柏倫背著她來往，可是她還是不吭一聲。她自然是決定跟他繼續下去。”
　　我抿嘴一笑說：“啓夫，你跟希華也不是不相似。你知道我跟柏倫交往，卻仍然沉著氣待在我身邊跟我做朋友。”
　　啓夫說：“你以爲我很享受那種情況？可是我有什麽選擇？我只能耐心等待事情明朗化，給你機會認清楚自己的感情。”
　　“若果我發覺我愛的人是柏倫呢？”
　　“我想我會很傷心失望，也會很擔心你。”
　　我笑了笑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愛柏倫，從來也沒有愛過。”
　　啓夫說：“我知道。我現在是完全明白。”
　　“我是不是很壞？我跟柏倫來往，其實是潛意識想打擊希華。”
　　啓夫嘆了口氣才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但是現在，我不要你再涉身其中。我執意要你搬到我家，也是這個原因。等你母親回來，我們立即宣佈訂婚。”
　　我想到母親，心中確實一驚。“我母親，不知道她會有什麽反應。”
　　“怎麽？你覺得她不會喜歡我？”
　　我搖頭解釋說：“問題不是你。問題是我在完全沒有知會她的情況下作出一個這麽重大的決定。她會覺得這對她來説是一種侮辱與不敬。”
　　“你以爲她會反對？”啓夫帶點擔心詢問。
　　我聳了聳肩。“那又不一定，或許她看見你便高興得不得了，什麽也不計較。你長得高大漂亮，又是名校博士學生。在外在條件方面，她大概也沒有挑剔的地方。”
　　啓夫笑說：“佑茜，多謝你的讚賞。”
　　“不用。我可是實話實説。”
　　過了一會，啓夫輕聲說：“佑茜。”
　　“嗯？”
　　他有點欲言又止。“你說過你不想到美國去，但是....”
　　“但是，”我給他接下去，“嫁給你，便只好跟你走。”
　　“你不介意？我是要你離開你熟悉的地方，你熟悉的人。你說得對。我對你，並不如我所說的毫無要求。”
　　我沉默一會才說：“要走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在這裏我也沒什麽朋友，就只有母親。而我跟母親的關係並不是那麽好。走了，或許會比較想到彼此的好處也説不定。再説，我走，也可以看作是送給希華的一份禮物，讓她可以安心跟柏倫繼續一起。”
　　啓夫說：“你這些話聼來仿佛有點逃避意味。”
　　我說：“那你想我怎樣？哭哭啼啼訴説我實在捨不得這裏的人和事，可是爲了偉大的愛情，甘願犧牲？”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帶點不耐煩說：“那請你開門見山說清楚。”
　　“佑茜，你生氣了？”
　　我想否認，然而卻不想説謊，於是只好說：“我不知道。”
　　啓夫輕聲說：“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帶著遺憾的心情離開你的出生地。”
　　我瞅著他說：“有些事情，不是說不想，便不會經歷。”
　　啓夫說：“可是我想你快樂。”
　　我說：“快樂這東西太抽象，太不可觸摸。”
　　啓夫神色變得有點落寞。我忍不住問：“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我看他一眼，卻是不信。我說：“是不是因爲我們不再只是朋友，你便不肯坦白告訴我心裏所想？”
　　啓夫仿佛一驚，說：“佑茜，別説這種話。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最心愛的人。我只是在想，或許我並沒有足夠能力令你快樂。這念頭令我感到一點點沮喪。”
　　他這話，令我心内掠過一陣罕有的感動。我忍不住伸手輕觸他的臉，說：“你對我實在太好。”
　　他神色溫柔看著我，說：“愛一個人大概便只能這樣。”
　　我微笑說：“那麽，我對你好嗎？”
　　啓夫說：“跟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我忍不住問：“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令你快樂呢？”
　　啓夫說：“我還是愛你。”
　　“真的？那真的可能？”
　　“你爲什麽要這樣悲觀？你爲什麽對我沒信心？對自己沒信心？”
　　“你說的對。我實在不應該懷疑。自認識你開始，你從來沒有令我失望過，苦惱過，傷心過。跟你在一起，我不再覺得孤獨。我終於感到有人真正明白我，關心我。謝謝你。”
　　啓夫什麽也沒說，只把我抱得更緊。他輕輕吻了吻我額角，然後把嘴移到我唇上。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他的吻令我感到的不是激情，而是他對我那份深邃愛惜。柏倫吻我，是因爲他要令他自己快樂。啓夫吻我，是因爲他要讓我感受被愛的快樂。他的真摯令我感動。
　　當他終於把嘴唇移開的時候，我還是有點臉紅心跳。因爲不想他察覺的關係，我立刻顧左右而言他。
　　我向飯桌指了指，説：“冷了的飯菜還可以吃嗎？”
　　啓夫笑了笑，說：“爲什麽不可以？”
　　我跟他一同回到飯桌坐下。我問：“要不要把飯菜熱一下？”
　　啓夫說：“不用。我不介意。你介意嗎？”
　　我搖頭。我們邊吃邊瑣碎閒談。吃完後把碗碟收拾好，我問：“星期六晚是不是要參加什麽聚會？”
　　啓夫說：“你對聚會這麽有興趣，看來大概是因爲想見一見薇薇吧。”
　　我裝作不明白，說：“誰是薇薇？”
　　啓夫說：“你這麽聰明，那會想不到？自從你在書房内看到她照片後，便不停追問我爲什麽沒有繼續尋找她。你爲什麽這樣有興趣？縱然我對你不只一次說過我再沒有找她的需要，你還是不滿意，自顧自暗暗猜度。”
　　我不服氣問：“那又代表什麽？”
　　啓夫笑說：“那代表你已經開始有吃醋心態。”
　　我堅持否認：“亂説。”
　　啓夫説：“你開始吃醋，我其實很高興。那代表你真的在乎我。可是，我還是有點擔心。”
　　“擔心什麽？”
　　“擔心到時你心裏又會開始胡思亂想，尤其如果她身邊並沒有親密的另一半。”
　　我帶點不悅説：“我真是一個會胡亂吃醋的人嗎？”
　　啓夫說：“你好奇想見她，其實是想觀察一下我對她的態度，看看我對她是不是真的全無感覺，對不對？”
　　我忍不住熱熾熾說：“是又怎樣？你一直把她照片擺放出來，她在你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啓夫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認真說：“我該怎樣解釋？她是我回憶的一部分，代表著過去的美好。說實話，初來的時候，我也有想過，如果找到她，我們會不會有從新開始的機會。可是遇見你之後，我知道，她對我來說，就只是回憶而已。而你，才是我的現在與未來。”
　　“爲什麽？”
　　“我不是跟你說過，第一次看見你，我便感覺到我不能讓你消失。我不相信一見鍾情，可是你給我的感覺太過強烈。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有一種預感，我們是要走在一起的。”
　　“你是說，我們的相遇是一種注定？”
　　啓夫凝視我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只知道我慶幸我選擇來這兒，因爲如果我一直留在美國，是絕對沒有可能遇上你。”
　　我帶點自嘲說：“遇不到我，你多半會踫到另一個更理想的女孩。遇不到你，我的故事就會比較慘淡一些。”
　　啓夫説：“什麽叫做更加理想？我只知道，我愛的是你。就算是更漂亮更溫柔更體貼的女孩子那又如何？她們不是你。對我來說，愛是一種執著的肯定，沒有比較。”
　　我聼著他的話，突然間只覺得百感交集。我咬了咬嘴唇，竭力平定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掉下。
　　啓夫驚問：“你怎樣了？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我急忙搖頭。“不，你這一番話，我一直想聽到。我一直希望母親會對我說，她不需要一個更聼話，更能幹，更爲她爭面子的女兒。她要的是我，愛的是我。她沒有對我說，你卻對我說了。你要的是我，愛的是我。”
　　啓夫張臂把我緊緊擁抱。我把頭靠在他肩膊上，輕輕嘆了口氣。我母親不能給我的，他卻是加倍地補償給我。這是一種怎麽樣詭秘的因果循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啓夫給我的愛，也感激他給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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