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啓夫已經不在家。我手中握著一杯橙汁，站在窗前慢慢地喝，心裏想，這一天該如何打發？我有點百無聊賴的感覺。我的生活圈子一向都是很小。除了母親之外，便只有毓思。希華和我並不算是朋友。從小到大，我們通常只會在有母親們在旁的場合中見面，私底下沒有任何聯係。進了大學我也沒交到什麽朋友。直到遇見啓夫，在校園内我才不再完全獨行獨往。想到啓夫，我的感覺便複雜起來。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我跟他成爲這麽好的朋友，可是兩個月後他便要走。分開後什麽友誼也會無可奈何煙消雲散，頂多是一年互寄一次聖誕卡片通點消息。那太沒意思了。我嘆了口氣。爲什麽生命裏美好的東西都不容易持續下去？
　　我仰起頭喝完杯中最後數滴液體，然後瞪著空杯子發了一陣子呆。空的感覺令我想到柏倫。一直以來，他給我的感覺都是不實在，似有似無。儘管他不止一次跟我說他愛我，然而這種話說了出口卻像蒸發了的水，無影無蹤，解不到我心裏的渴，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説到底，柏倫實在太沒誠意。如果他真的愛我，他會拖著希華不放嗎？如果他愛希華，他爲什麽又要主動招惹我？我實在不明白這種舉棋不定的男子的心態。最可惡，還是他認爲他的三心兩意是理所當然，是值得被原諒。而另一方面，他又認定我不該跟其他男子有任何聯係。若果我不肯遵照他的意思做，那便是我的錯。突然間我意識到一個真相：原來柏倫和我母親一樣，都想控制我。我母親是明刀明槍；柏倫一貫卻是暗裏藏刀。直到那天晚上，他忍受不了我的不受控制，終於露出真面目來，打了我一巴掌。想到這裏，我的臉仿佛隱隱作痛。那一掌，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就算他對我道歉一千次，再送上千朵玫瑰，也是於事無補。他並不愛我。或許我是思想幼稚，然而我還是認爲一個男人若果愛一個女人，他就不該傷害她。若果愛是離不開傷害的話，那麽不愛也罷。
　　電話鈴響。我抓起話筒，說：“喂。”
　　“是我，” 是啓夫。
　　“什麽事？”
　　“沒什麽，” 他輕聲說，“只想看看你怎樣。”
　　“我？沒怎樣。你呢？要辦的事情進展如何？”
　　“很好。” 然後沉默片刻，再問：“你一個人，悶不悶？”
　　我說：“你知道嗎，一貫以來我都習慣一個人。可是這陣子你總是陪伴著我，大概是被你寵壞了。現在再一個人獨處，感覺再不像從前那般瀟灑。”
　　啓夫笑了，然後問：“下午你會上街走走嗎？”
　　“嗯。我要到超級市場買材料做晚飯。”
　　“你是認真？你昨晚不是只說說而已？”
　　“我當然是認真。你以爲我是一個怎樣的人？說過就算？”
　　“是是是，” 他說，“你是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君子。”
　　我佯裝不悅，說：“你在嘲笑我。”
　　“不是的，佑茜，我不敢。若果令你生氣，我可不是跟自己作對？”
　　“這是什麽話？我聼不懂。”
　　“不說了，” 啓夫又在笑，“你上街買菜後便回家煮飯，乖乖等我回來吧。”
　　“什麽乖乖等你回來？我又不是你老婆。” 話剛說出口，我便知道說錯了，只覺得萬分尷尬。
　　幸而啓夫看不見我的臉。他那邊也沉默一會兒才說：“佑茜，晚上見。”
　　我嗯了一聲，然後把電話掛上。我心裏想，爲什麽聽到他的聲音跟他說了幾句話，心情便莫名其妙的輕快起來？

　　午後在超級市場内，我推著購物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買什麽才好。在這個時候，店子内並沒有太多顧客。我慢慢步行，卻冷不提防看見毓思和周信聰在我面前不遠處正在挑水果。我停下猶豫，然後推動車子，走到他們身前。
　　“嗨。”我說。
　　毓思轉過臉看見我，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想像，她臉上仿佛閃過一絲不自然，擠出來的笑容有點牽強。
　　周信聰卻再自然不過說：“這麽巧會在這裏遇上。”
　　我跟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我轉向毓思問：“你有沒有找過我？這兩天我不在家。”
　　毓思含糊嗯了一聲，並沒有説話。突然間我完全明白。
　　我說：“我不阻礙你們購物了。再見。”
　　毓思微微點頭，卻沒有挽留我。
　　我走開後，沒多久便看到他們離去。看著他們二人的背影，我心裏感到説不出的惆悵與失落。在成長時期跟毓思一起的種種回憶一股腦兒湧上心頭。然而我努力告訴自己，無論如何，生命還是繼續下去，日子還是繼續要過。想抓住不能抓住的，只會圖傷心神。我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推著購物車繼續前進。
　　回到啓夫家裏，我還是禁不住發了一陣子呆。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我不明白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是不明白，抑或只是不甘心而已？
　　我並沒有多大心情做飯。然而我答應了的事我一定要做到，而且要做得好。我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拿著作料，我開始動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隱約聽到大門的開關聲。不一會，我便感覺有人站在我身後。我轉過身，看見啓夫對我微笑。
　　我說：“你回來了。”
　　他問：“需不需要幫忙？”
　　我搖頭說：“不用。晚飯已經差不多準備好。你到客廳坐一會兒好不好？” 啓夫點頭，再給我一個微笑，然後轉身離去。
　　我心裏想：啓夫回來了，一個微笑便吹散我那孤獨的情緒，減輕我那沉重的心情。這該怎樣解釋？
　　我們在飯桌前坐下後，啓夫只是用一種奇異的神色看我。
　　我忍不住問：“怎麽了？幹嗎這樣看我？我的頭可是長出角來了？”
　　啓夫笑了一下，說：“謝謝你為我做飯。”
　　我說：“不謝。這一陣子你幫我這麽多忙，替你做頓飯也是很應該。”
　　啓夫說：“能吃到你親手做的飯，我還是很感動。”
　　我一怔，心卻莫名跳動。我定了定神，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啓夫看著我說：“你做的東西很好吃。”
　　我笑了笑，說：“謝謝你的讚賞。”
　　然後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啓夫不像往常活潑健談，仿佛心内有事似的。我覺得有點疑惑，卻不好意思查問他。我們之間這種罕有的沉默氣氛令我不安，於是我只好努力尋找話題。
　　我說：“今天在超級市場内，你以爲我遇見了誰？”
　　我話一出口，便驟然看見啓夫的臉緊繃起來。
　　我不解問：“你怎樣了？”
　　他緊張問：“你是不是遇見柏倫？”
　　我失笑說：“你怎麽會以爲是他？不是。我遇到的是毓思和周信聰。”
　　他聼著，臉容立即鬆弛下來。
　　我禁不住問：“你幹嗎這麽緊張？在公衆場合内，就算遇見柏倫，那也沒什麽大不了。你以爲他會綁架我？”
　　啓夫低聲說：“我不想你和他有任何單獨接觸的機會。”
　　我説：“啓夫，別擔心。我懂得保護自己。我從前對他沒有警惕之心，才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現在不會了，真的。”
　　啓夫看著我，卻沒有説話，於是我只好自顧自說下去：“你知道嗎，今天遇見毓思，她連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仿佛連一句要跟我說的話也想不出來。我問她這兩天有沒有找過我，因爲過去兩天我並不在家，她找了我我也不會知道。”
　　說到這裏，我忍不住嘆口氣，然後才繼續說：“她答不上來，因此我知道她並沒有找過我，亦沒有要找我的意思。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對於她，什麽也不是。”
　　說完後，我忍不住垂下頭。我是不會哭的，但是我亦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任何人有目光接觸。
　　突然間我發覺啓夫已經離開他的座位走到我身旁。他低聲說：“起來。站起來。”
　　我猶豫片刻，然後依照他的話做。我剛站起，便感到自己被他緊緊抱住。他在我耳邊說：“佑茜，別再為這種事傷心好不好？你總還有我。”
　　我依偎著他，輕聲說：“是嗎？可是你大概忘記了，你是要走的。到時剩下來的還不是我一個人。”
　　啓夫說：“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
　　我並沒有即時會意過來，只說：“有聚總會有散。能跟你相處這些日子，已經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
　　“不，佑茜，”啓夫說，“我已經不能想像沒有你在我身邊。而你，也需要我，對不對？”
　　他把我擁得更緊。我閉上眼睛，深深嘆氣。在他懷抱内，我感到安心，感到完整，感到完全被接受。這些感覺，我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得到過。我也不能想像沒有他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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