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再次踏進啓夫家裏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切太過不真實。我就真的住進他家，直到我母親回來？
　　啓夫看著我的臉，問：“怎樣了？”
　　我只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啓夫輕聲說：“相信我，佑茜。這是暫時最好的做法。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留在家裏。若果我搬到你家去陪你，當舒柏倫找上門，看見你跟我在一起，説不定他一怒之下，會理智全失，把事情閙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是有可能的。”
　　“什麽叫做不可收拾的地步？”
　　啓夫看我一眼說：“他因爲嫉妒而衝動打了你一個耳光。若果他再在大清早或入夜後找上你家看到我跟你在一起，你以爲他一定能管得住自己不跟我拼命？”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說：“什麽拼命？你最近是不是在看武俠小説？”
　　啓夫説：“佑茜，有些時候當某些男人妒忌起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尤其當他感到他會失去他所認定的女子。”
　　我坐倒在沙發上，問：“事情真的會這麽複雜嗎？”
　　啓夫說：“我不能肯定。就是不能肯定，所以還是比較小心為妙。”
　　我嘆了口氣說：“這個星期實在發生了太多事。先是毓思自殺不遂，挽回周信聰對她的感情，可是不知怎樣她卻把我摔掉。十多年的友情就這樣淡出，失掉了也不知道爲什麽。”
　　啓夫插口說：“毓思或許只是需要點個人時間與空間來處理她跟周信聰之間的關係。”
　　我說：“你總是不厭其煩安慰我。可是我撇不開那感覺：毓思已經把我摒於她心外。從前她心裏有什麽事都會告訴我。然而這一年來我們卻是一步一步不經意地疏遠。到了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我。”
　　“你呢？你需要她嗎？你有將你心裏的事情告訴她嗎？”
　　我一時間怔住。我跟柏倫之間的事，我沒有坦白告訴過毓思。我一直對她有意無意隱暪。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我認爲毓思讓周信聰取代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又何嘗不是讓啓夫代替她的位置？
　　我抬起頭說：“我明白了。我沒理由埋怨。毓思怎樣對我，只不過是反映著我怎樣對待她。”
　　啓夫坐下在我身旁，再自然不過伸臂把手搭在我肩上，輕聲說：“佑茜，別儘是鑽牛角尖。若果感情是真的，總會經得起考驗。你和毓思是多年的知心好友，不會這麽容易說散便散。”
　　“真的嗎？”
　　“時間自然會表明一切。”
　　我說：“這句話可圈可點，說了等於沒說。”
　　啓夫笑了，說：“佑茜，難道我真的有能力保證你跟毓思的友誼嗎？我只不過是作一種理智的推測而已。”
　　“你說的完全沒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麽複雜這麽變幻無常，誰又可以說得凖。大家也不是走著瞧，見一步行一步罷了。”
　　啓夫說：“佑茜，別這麽悲觀好不好？”
　　我說：“不悲觀？在我身邊圍繞著的人與事，真的可以讓我不悲觀嗎？”
　　“那麽我呢？我也讓你感到悲觀？”
　　“啓夫，你明知道答案是什麽。可是到頭來你也是要走的。走了之後，記得我也好不記得我也好，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實際上將會在彼此生命中消失。”
　　“佑茜，別這樣說。”
　　我看他一眼說：“我說的難道不是真話？就算我們的友誼在精神上不會完全消失，在現實生活中卻是持續不下去的。我們分隔兩地，不再見面，不會再這樣説話，結果下去不太難想像吧？別對我說我們可以繼續聯絡。寫信呀通電話呀這些全是不切實際的方法。”
　　“若果我不走呢？”
　　我嘿笑一下，說：“不是有句話叫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況且你有什麽理由不走？你的家人，你的學業全在那邊等著你。”
　　啓夫看著我，仿佛有點欲言又止。就在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
　　他移到沙發另一端，抓起話筒。我不想旁聽他説話，於是從沙發站起，離開客廳，走進他書房裏去。我從他書櫃内找出一本關於文學的書籍，到他書桌前坐下，漫無目的開始翻看，然而卻不能集中精神。我放下書本，手不由自主地打開他書桌的抽屜，拿出早前被啓夫放進去的那一個照相框。我看著相片中的啓夫，他眼内充滿一種全沒保留的笑意，手輕輕搭在女孩子的肩膊上，顯現出一種不經意的親密。那女孩子抿嘴輕笑，帶著一點點羞澀。這可是他們交往初期的照片？過了這些年，他還把她的照片帶在身邊，心裏大概還沒有真正把她放下吧。看來他可是長情得很。然而爲什麽他只找了她一次便沒有再繼續尋找下去？
　　“佑茜。”
　　我一驚，差點讓手中照片掉下。我抬起頭跟啓夫目光相接，心卻不期然啪啪亂跳，仿佛是作賊給人捉過正著似的。啓夫把我手中的照片接過，看了一眼便把它放囘抽屜中，然後問：“怎麽對照片那麽有興趣？”
　　我一時間答不出話，只感到一陣莫名尷尬。
　　啓夫若無其事說：“如果你對照片内的女孩這麽好奇，星期六晚跟我一起出席舊生會的一個聚會，到時大概可以見她一面。”
　　我一怔，說：“什麽？”
　　啓夫說：“如果我要找她的話，我自然會有辦法找到她。可是我跟你說過，已經沒那必要了。”
　　我忍不住說：“可是你家裏還放著她的照片。那難道不代表什麽？”
　　啓夫笑了，說：“我不是已經把照片放進抽屜嗎？是你把它抖出來。”
　　我哼了一聲，說：“把照片放進抽屜只是今天的事。在過去十個月内，它可是端端正正擱在你的書櫃上。”
　　啓夫眼内的笑意越來越濃烈。他問：“佑茜，你可會因爲一張照片而跟我吵架？”
　　我皺了皺眉頭，說：“誰跟你吵架？”
　　啓夫識趣改變話題說：“我要囘大學走一趟。你要留在家，抑或跟我一起走？”
　　我想了想，說：“我跟你走。”
　　回到校園，我跟啓夫說：“我到圖書館坐坐。你辦完事到那裏找我好了。”
　　我慢步向圖書館方向走去，冷不提防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轉身，看到的竟然是柏倫，一時間吃驚得仿佛心要從口内跳出似的。然而當我定了定神，卻發覺希華正站在他身邊。我忍不住舒了口氣。
　　“噢，這麽巧。”我嘗試用一種若無其事的語氣說。
　　希華笑了笑說：“也真是。昨天吃晚飯碰見你，今天到大學找朋友，竟然又會再遇上。”
　　我只好點了點頭，卻想不到有什麽可以再說。
　　希華說：“咦，啓夫呢？怎麽不跟他在一起？”
　　我一鄂，不知該怎樣回答。
　　希華問：“你母親跟啓夫見過面沒有？”
　　我不明白她爲什麽會問這麽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然而還是回答：“沒有。”
　　希華微笑說：“你母親回來後，也該讓她見見啓夫了。”
　　我聼著，只是不解。希華幹嗎這般叮囑我？這時希華把手伸進柏倫臂彎内，再自然不過說：“我們約了朋友。佑茜，改天見。”
　　我向希華點了點頭，說了聲再見。我看也不看柏倫便轉身離去。
　　到了圖書館後，我隱約有種抹了把冷汗的感覺。我沒想過會在校園内遇見柏倫。幸而希華跟他在一起，所以他什麽也不能說，不能做。我忍不住笑了。他遇見我卻什麽也不能說，心裏是否抑著？是也是活該。這種一腳踏兩船的男人，我是怎樣會跟他糾纏在一起？現在想著，只覺得太過不可思議。
　　到啓夫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第一句便對他說：“你可猜想得到來圖書館的一段路上我遇見了誰？”
　　“誰？”
　　“柏倫。”
　　啓夫臉上立時變色，問：“他對你怎樣了？”
　　我笑了，說：“沒怎樣。希華站在他身旁，所以他絕對不能輕舉妄動。我連正眼也沒看他一下。希華倒是跟我說了一車子不著邊際的話。”
　　“什麽話？” 啓夫好奇問。
　　“她說，待我母親回來，我應該讓她跟你見面。”
　　啓夫聼後，臉上掠過一種我看不明白的神色。
　　我不解問：“怎麽了？”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然後加上一句：“希華實在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
　　我越聼越覺得不明所以。“你跟希華，都像在說謎語似的。”
　　啓夫只笑了笑說：“是吃飯的時候了。我們走吧。”
　　我跟啓夫走出圖書館。啓夫問：“想到那兒吃飯？”
　　我看他一眼，說：“餐餐在外邊吃，太花費了。”
　　啓夫說：“那你想怎樣？”
　　我說：“今天我們回家吃三文治便可以。現在晚了些，沒有時間弄飯。明天我到超級市場買材料，晚上煮一頓飯給你吃。”
　　啓夫說：“你懂得煮飯？可看不出來。”
　　我說：“別小看我。我煮東西的技術還蠻不錯。”
　　啓夫說：“好，我相信你。明天晚上就由你來掌廚吧。”
　　回到啓夫家裏，我們弄點簡單的三文治，然後一塊兒坐在沙發上吃。電視正播放著一齣愛情片。我越看越不耐煩。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佑茜，你幹嗎皺起眉頭？”
　　我瞅他一眼說：“你讀過張愛玲的小説‘傾情之戀’嗎？”
　　啓夫說：“看過一次。”
　　我說：“柳原對流蘇說，詩經中所寫的‘死生契濶--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完全的不切實際，因爲我們總是被命運支配，不能說只要你愛我我愛你，便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就是不同意這種想法。若果兩個人認真的相愛，除非其中一方死掉，不然沒有什麽外來因素可以把他們拆開。感情上的悲劇都是人爲的，可不是天意。”
　　啓夫看著我，笑了。
　　“笑什麽？”我沒好氣問。
　　啓夫說：“你還能說你對愛情沒有憧憬？”
　　“什麽？”我臉上禁不住發熱起來。
　　啓夫輕聲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也是我所嚮往的。”
　　我點了點頭，沒再説什麽。
　　過了一會，啓夫沒頭沒腦抛出一句話：“佑茜，你好可愛，你知不知道？”
　　我一怔，然後忍不住嘿笑一下才說：“可愛？從小到大，沒有人把這個形容詞放在我身上。跟我連在一起的形容詞是倔強，冷漠，不妥協，不圓滑。還有，拒人于千里外。最後這一句是我母親一個朋友給我的評語。那女人不知爲什麽竟然看上我，要我跟她的兒子約會。我被逼跟那男孩子見了一、兩次面，然後便不肯再就範。換來的便是那句批評。當時我母親十分惱怒，因爲我令她丟了面子。”
　　“怎麽丟了面子？”
　　我低下眼，平靜說：“因爲我讓她的朋友知道，她控制不了女兒。”
　　啓夫問：“你和你母親之間，就真是只有這種權力上的鬥爭？”
　　“好像是那樣。你跟你母親關係不錯吧？”
　　啓夫說：“我想也是一般母子的關係吧。有時候她令我生氣，有時候我令她生氣。然而無論如何，她還是關心我，想我好，想我快樂。”
　　我輕聲說：“是的，我母親也只是為我好。可是她卻令我很不快樂。”
　　我說著，眼淚不知怎樣開始一滴一滴掉下臉頰。
　　啓夫在旁柔聲說：“佑茜，別哭。”
　　我搖頭，一時間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傷感。啓夫伸臂把我擁住。我把頭倚在他肩膊上，閉上雙眼，感覺他身體與手臂轉來的溫暖。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張開眼睛，發覺自己的頭還是靠在啓夫肩上。啓夫的聲音輕輕響起：“你知道嗎，每次你心情不愉快，總喜歡靠在我身邊睡。現在恐怕快要成爲習慣。”
　　我急忙坐直身子，說：“對不起。”
　　啓夫説：“不要說對不起。我很喜歡抱著你讓你睡的那種感覺。”
　　我一愣，隱約意識到一些我從沒考慮過的可能性。然而在這當口我實在不敢細想。
　　我從沙發站起說：“時間不早，我們也該休息。”
　　啓夫說：“你睡吧。我還有點事要處理。”
　　躺在床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我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坐起來，把床邊的睡燈亮起。我覺得有點餓，可是不知道該不該到廚房找東西吃。這到底是啓夫的家，不是我自己的家。就在我猶豫不決之際，一陣敲門聲輕輕響起。
　　“佑茜。”啓夫隔著門呼喚我。
　　我把房門打開，問：“什麽事？”
　　啓夫微微一笑，說：“你睡不著吧。是不是餓了？我買了些點心，要不要吃？”
　　我站在那裏，一時間呆住。我看著他，然後慢慢點了點頭。
　　我跟他走進飯廳，發覺桌子上已經擺放好兩份芝士蛋糕及兩杯牛奶。坐下後，啓夫說：“快吃吧。”
　　我用叉子把一口蛋糕送進口中，只覺得那忌廉芝士又香又軟，仿佛要輕輕滑進心頭裏似的。
　　啓夫問：“好吃嗎？”
　　我點頭說：“好吃極了。” 然後忍不住問：“怎麽這麽晚還沒睡？”
　　啓夫說：“有點事情需要考慮。”
　　我問：“什麽事情？”
　　他神情溫柔笑了一下，說：“到適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但是不是現在。” 我雖然覺得疑惑，可是也沒追問下去。
　　啓夫把杯中牛奶喝盡，說：“明天我有很多事情要辦，不能陪伴你。”
　　我說：“我不是小孩子，不用你陪伴照顧。”
　　啓夫說：“我把一副額外的屋匙留給你，你可以隨時上街出去走走。我大概下午六時左右回來。”
　　我說：“好的。”
　　啓夫說：“時間不早，我們也該睡了。”
　　我站起來說：“晚安。”
　　啓夫只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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