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作者:宇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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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醒來,一時間我只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定了定神我才想起這是啓夫的家。我在床上伸了伸懶腰,可是並不想立刻離開這溫暖的被窩。我閉上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只覺得心裏出奇的平和,仿佛昨晚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過了一會兒我再睜開眼,看了看床邊的鬧鐘,發覺原來已經差不多十時。我吃了一驚,匆匆從床上躍起,飛快換回昨天的衣服,然後打開房門走出去。
      客廳内除了滿室陽光外,卻是空蕩蕩的。
      “啓夫?”
      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我。房子内並沒有啓夫蹤影。我在餐桌上發現他留給我的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佑茜,我中午回來,我們出去吃午餐。如果你有事要先走,請用鑰匙替我把門鎖上。啓夫。”
      我讀完字條,看了看躺在桌上的鑰匙。我應否等他回來,抑或自行離去?然而我也沒有什麽事要做,倒不如留在這裏等他。
      啓夫這公寓兩房兩廳,面積足夠一個普通家庭居住。他一個人租住一個這樣的單位,經濟方面一定寬裕。他書房内的書櫃擺放著各種各類的書籍,從數學電腦到文學電影,看得出他興趣廣泛。其中一個書架放著數張照片。我忍不住拿起那些相架逐一細看。第一張看來是他的家庭照。一雙中年男女坐在正中,圍在他們身邊的是四個子女:啓夫和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們一家人都長得異常漂亮。另一張照片則是他的一個姐姐跟丈夫與一對雙胞胎的家庭照。第三張是啓夫跟三個年輕外國男子的照片,大概都是他的朋友吧。最後一張卻是他跟一個女孩的合照。那女孩是中國人,樣貌清秀漂亮。我忍不住想,這女孩可是他大學時期的女朋友?我看著照片中兩個人的笑臉,是單純愉快的。究竟是什麽原因令兩個人走在一起,而又是什麽原因令兩個人分開?我想到我跟柏倫。是希華令我們走在一起的。如果不是希華,我大概不會跟一個已經有女朋友的男子交往。又或許如啓夫說,若果我真的愛柏倫,我會願意為他忍受一些我往常不會容忍的情況。我搖了搖頭。不會,那根本不是我的性格。我沒有那種忍耐力。有一段時間,我對他有過一份好感。但那不是愛。到了現在,我對他連原來那份好感也消滅掉。柏倫對我說他愛我,可是說真話,我感覺不到。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而我,我最愛的其實也是我自己。他不願為我犧牲,我又何嘗願意為他犧牲?我失笑。我跟他其實不是不相似的。
      突然啓夫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在看什麽?”
      我一鄂,詫異於我竟然沒聽到大門的開關聲。我轉過頭,向他微微一笑,然後問:“這女孩就是你大學時期的女朋友?”
      他爽快回答:“是。”
      “你其實還是挺懷念她的,對不對?”
      他看我一眼,沒有回答。
      我問:“你有沒有嘗試找她?”
      他說:“初來的時候,我依照她從前給我的地址去找過一次。然而她與家人已經不再住在那個地方。”
      “你沒有再繼續尋找她?”
      “沒有那個必要,”
      “如果給你再次遇見她,你會再跟她走在一起嗎?”
      啓夫微微一笑說:“我跟她已不是大學時期的那兩個人。再説,她可能已經有了親密男朋友,又或者已經結了婚。”
      “如果她還是單身?”不知道怎樣,我竟然喫而不捨地追問。
      啓夫笑:“你爲什麽這麽有興趣知道?”
      我一怔,臉不知怎樣竟然發熱起來。啓夫改變話題說:“我們出去吃午餐吧。”
      啓夫把我帶到一所泰國餐館去。坐下後,他問:“有沒有吃過泰國菜?”
      我搖頭說:“我吃不得太辣的東西。”
      啓夫笑:“不要緊。我叫他們把食物弄得溫和點。微辣還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說:“大概沒問題。”
      點過菜後,啓夫問:“昨晚還睡得好嗎?”
      我有點尷尬回答:“很好。我睡到差不多十時才醒來。簡直像豬一樣。”
      啓夫笑:“對,像一頭可愛的豬。”
      我再次感到尷尬,接不上話來。
      啓夫若無其事轉變話題問:“有沒有跟毓思聯絡?”
      這問題令我心中泛起一種空虛感覺。我低下頭,不想回答。
      啓夫問:“佑茜,你還在惱她?”
      我抬起頭,看進他眼裏說:“你爲什麽以爲是我?讓我告訴你,是毓思認爲她已經不需要我在她生命中出現。我打過電話給她,可是她已經不想跟我説話。因爲我是她的過去,而只有周信聰才是她的現在和未來。”
      我說著這話,心裏感覺苦澀。
      啓夫説:“你會不會是過分敏感而已?”
      我有點不快,說:“我相信我的感覺。”
      啓夫沒有再説話。我心裏只覺得懊惱。
      侍者把食物送來。面對一桌子香味四溢的食物,我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啓夫說:“佑茜,別這樣。”
      “什麽?”
      啓夫看我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才說:“自毓思出事後,你仿佛什麽也吃不下似的。佑茜,你不能再繼續這樣。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你就算不想吃也要吃。我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你這樣摧殘自己。”
      我不怒反笑:“我?摧殘自己?你可是言之過甚。我吃不吃東西,關你什麽事?”
      啓夫眼中流露出一種不置信與失望的神色。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是說重了。我知道我應該向他道歉,然而話卻説不出口。
      啓夫別過臉,默默吃著他的午餐,再沒有説話。我也不説話,只低頭吃,以行動來表示我的歉意。我心裏想,他大概是惱了我。他這麽熱心熱腸對我,我卻毫不領情。他大概感到跟我這樣的人交朋友實在很不划算。
      啓夫付賬後,我們默默走出店子。站在悶熱的街道中,我抬頭跟他說:“多謝你的午餐。再見。”
      我把話說完轉身便走。可是走不出兩步,手臂卻被抓住。我停下來,囘轉身,看到的是啓夫帶著懇求神色的臉。
      他低聲說:“佑茜,別走。”
      我看著他的臉,心自自然然軟了下來。
      啓夫繼續説:“若果我的話觸怒了你,我道歉。我不是…”
      我止住他的話,說:“啓夫,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你關心我,我卻對你說出那種晦氣無理的話。像我這種以怨報德的朋友,你還要不要?”
      啓夫本來充滿憂慮的臉容鬆懈下來,一雙眼睛汎濫著一種異樣感情,臉微微趨前。一刹那我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吻我。然而他並沒有。我定了定神,為自己那荒謬的念頭感到可笑。幸好啓夫不能閲讀我腦中的思想,不然便實在太尷尬了。
      啓夫說:“你若要回家,我陪你。”
      我說:“不用。我自己走。”
      啓夫説:“若果那舒柏倫在你家門外等待你,你便怎樣?”
      我聳了聳肩說:“他有工作,並不是十七八嵗無所事事的青年,會無聊在我家門外等我。”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你是不放心我,抑或是信不過我?你以爲我再見到柏倫,聼他說一兩句甜言蜜語,便會當昨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啓夫只是神情堅定看我,嘴裏什麽也不說。我唯有退讓,說:“你若果堅持要送我回家,那便隨便你。”
      回到家,我意外發現門前堆滿了一束一籃的鮮花。我打開插在花束内其中的一張卡片,内裏寫著:“佑茜,原諒我。我愛你。”
      一張又一張的卡片。我站著,禁不住呆了一呆。
      啓夫把我手中卡片接過。他臉上一沉,問:“佑茜,你母親什麽時候從歐洲回來?”
      我如夢初醒回答:“下星期。”
      啓夫說:“你母親回來前,我不要你一個人留在家裏。”
      “什麽?”
      “佑茜,進去收拾一下衣服用品。你暫時住進我家裏,直到你母親回來。”
      我看著他說:“你是在説笑,是不是?”
      啓夫說:“不,我是認真的。我不會讓他跟你單獨接觸。在你母親回來前,他一定會想盡辦法令你回心轉意。因爲你母親回來後,他沒可能再明目張膽地纏住你。”
      我忍不住問:“你真的認爲他把我看得那麽重要?”
      “不是有句話叫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他拿不穩你的心,你對他自然擁有說不出的吸引力。”
      我笑了,說:“那麽我突然失蹤,那不是更吊他胃口,令他更加視我為香餌?”
      啓夫不耐煩說:“我不跟你玩這種分辯遊戲。我只要你依照我的説話做。”
      我只覺得訝異。這樣霸道的態度一點也不像他。我揚起眉毛,挑戰問:“若果我拒絕?”
      啓夫說:“那麽我便只好搬進你家裏來。”
      “若果我不讓你進屋呢?”
      “那麽我便守在門外。”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連這種瘋話也說得出口?我聼著也替你尷尬。”
      啓夫雖然也笑了,可是還是喫而不捨說:“佑茜,進去收拾衣物。”
      我嘆了口氣,然後打開門鎖,進入屋内。室内陽光滿溢,昨夜在客廰内所發生的事仿佛消失於無形。然而當夜幕低垂後,我或許不會願意獨自一個人待在這裏讓柏倫找上。或許我該接受啓夫的勸告,到他家裏避開一下,讓柏倫明白我沒有意思跟他繼續下去。
      我轉過身,問啓夫:“我搬到你家,我母親從歐洲打長途電話,日夜找不到我,她一定會大怒。那我怎麽辦?”
      啓夫一怔。他看來並沒有想到這份細節。過了一會,他答:“她回來後,告訴她你跟一群朋友去了度假村旅行。”
      我忍不住笑:“你是叫我對她説謊?”
      他有點沒好氣說:“難道你想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我吐了吐舌頭,說:“自然不想。”然後我忍不住再問:“真是有搬去你家暫住的必要嗎?”
      啓夫看著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坐進他車子内,我還是忍不住再問:“你真的不介意我待在你家裏一個星期?”
      啓夫看我一眼,說:“別説一個星期,一輩子也沒所謂。”
      我皺了皺眉頭,只覺得他的話委實言之過甚。啓夫一向並不是一個説話誇張的人。
      啓夫發動車子,駛離我的住所。我心裏想:家門外堆放著那麽多花,會不會引起附近鄰居不滿?當柏倫找上我家,看見那些花,他心裏會怎樣想?我問啓夫:“那些花,怎樣辦?”
      啓夫淡淡回應:“我會替你處理。”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轉眼看窗外閃動著的街景,霎時間回想到希華從英國回來的那一天。一年前那個酷熱的六月下午,我跟母親和康阿姨到機場接機,第一次看見舒柏倫。離開機場時我們擠在一部計程車裏。在車内我拼命往窗外望,只想把自己跟她們隔離。然而一年後的今天,我跟他們卻是更加糾纏不清。
      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想什麽想得這麽出神?”
      我嘆了口氣說:“我在想,我是怎樣淌進這種渾水裏去?我一向自以爲聰明理智,卻原來是自欺欺人。現在竟然有家歸不得。”
      啓夫笑著說:“你這麽說,可是嫌棄我的家了?”
      我說:“爲了避開一個男人而要出走到你家裏去,多尷尬。”
      啓夫說:“我跟你是這麽要好的朋友,你的事即是我的事。”
      他輕輕拍了拍我手背,然後繼續說:“別擔心,無論發生什麽事,我也會幫助你解決。”
      “可是,若果事情繼續搞大到連我母親也知道真相,那我怎麽辦?”
      啓夫說:“若果你在家裏待不下去,大不了便搬來跟我住好了。”
      我禁不住咦了一聲,奇道:“你這個提議實在太匪夷所思。況且你自己八月便要走,難道我能跟你囘美國的家?”
      啓夫說:“爲什麽不可以?”
      我忍不住說:“啓夫,你真是越說越脫離現實。”
      啓夫沉默一會,然後問:“你願意到美國去嗎?”
      我一怔,說:“美國?爲什麽要去美國?那兒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啓夫說:“難道你不認識我?況且,不是有很多人想到美國留學?”
      我說:“若果你是在問我有沒有興趣到美國留學,答案是沒有。況且我母親也沒有那樣的能力送我到外國唸書。”
      啓夫仿佛有點失望。我輕輕碰了碰他手肘,問:“你怎樣了?”
      啓夫說:“沒什麽。我只是在想,這一年認識到你,跟你做朋友,實在太愉快。可是過兩個月我卻要走。”
      我也禁不住嘆氣,說:“啓夫,別説了。你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傷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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