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希華身穿棗紅色連身裙，脖子上掛著一串晶瑩潔白的珍珠，耳上則配襯一雙垂吊式珍珠耳環。她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高貴大方中透著一份明艷。我觀察著她，不能不讚嘆她那一身無懈可擊的打扮。和希華相比，我只是一個沒品味沒見識的小女孩而已。
　　站在希華身旁的柏倫身穿深灰色西裝，白襯衫配棗紅色絲領帶，一副貴派公子的味道。然而他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雍容自在。他那一份侷促表情，差點兒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柏倫看見我，仿佛有點哭笑不得。然而當他視線轉移到站在我身邊的啓夫的時候，我卻看到他眼内閃過一絲不滿。我的心立時冷漠起來。憑什麽他認爲他有權利批判我，當他站在我面前而希華的手正插在他臂彎内？
　　希華禮貌微笑跟啓夫打招呼。我只好替他們互相介紹。啓夫很自然把手伸出來。柏倫機械式跟他握了握手，眼中神色並不顯得特別友善。
　　希華說：“佑茜，相請不如偶遇。如果你和啓夫不介意，我們一起吃飯如何？”
　　我看了看希華，突然想到母親的叮囑，於是同意說：“很好。”
　　我轉臉看啓夫，他爽快說：“我很樂意。”
　　柏倫那邊廂並不見得同樣樂意。我心裏想，這頓飯看來一定會比想像中有趣。
　　餐廳領班把我們帶領到一張四人坐的桌子。坐下後，侍應生遞來餐牌。我看到食物的價錢，忍不住嚇了一跳。我低聲跟啓夫說：“真是物有所值？”
　　啓夫回答說：“你吃完後便可以自己下定論。”
　　我心裏有點不以爲然，抬起頭，看見柏倫正在注視我和啓夫。我忍不住挑戰般向他嘿笑。他的臉更加緊繃起來。
　　侍應生端來冰水與熱烘烘香味四射的意式麵包，然後替我們介紹是日特選菜式。希華仰臉專注聆聽，柏倫低頭繼續翻弄餐牌。啓夫則向侍應生提問。那侍應生笑吟吟續一回答，然後站著等待我們決定。啓夫最先放下餐牌，點了侍者介紹的特別菜式。希華選擇了意大利焗海鮮飯。柏倫點了跟啓夫相同的菜式，而我則選了香草烤雞排。柏倫替希華點了白酒，他自己喝的是紅酒。
　　啓夫說：“我不喝酒。”
　　我對餐酒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只要了一杯可樂。
　　點菜後，希華微笑問啓夫：“你和佑茜可是大學同學？”
　　啓夫回答：“大概也可以這樣說。”
　　我插口說：“他其實是研究院學生。他本來在加州史丹福大學念博士課程，卻突然心血來潮跑來這裏當一年助教。”
　　希華點了點頭問：“你是主修那一科？”
　　啓夫答：“主修數學，可是對電腦也很有興趣。”
　　希華問：“那你是怎樣認識佑茜？”
　　啓夫說：“我利用空閒的時候去旁聽一課現代中國文學而跟她認識。”
　　我忍不住説：“你可忘記了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你差點用車子把我撞倒。”
　　希華聼著，臉上露出好奇神色。
　　啓夫向希華解釋說：“第一次看見佑茜時，她心不在焉闖出馬路。幸而我把車子及時煞住，沒釀成意外。”
　　希華笑了笑，然後轉變話題問：“你什麽時候囘史丹福完成博士課程？”
　　啓夫答：“我準備八月尾囘美國。”
　　柏倫本來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卻突然插口說：“那麽再過兩個月你便離開？”
　　啓夫說：“是。在這裡的一年實在過得太快。”
　　柏倫聼後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這天晚上罕有的笑容。我看著他，不知怎樣心裏湧起一份不悅。他大概以爲兩個月後他便再無後顧之憂。我瞪著他那張俊秀的臉，只覺得他的内在原來是越看越醜陋。
　　啓夫問希華：“聼佑茜說，你是倫敦大學畢業？”
　　希華點了點頭。啓夫說：“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曾經到倫敦大學以交換學生身份上了半年課。”
　　希華立時興致勃勃說：“是嗎？”
　　我有點驚奇。啓夫從來沒跟我提起他曾經在倫敦上過學。我坐著，只有旁聽他跟希華交換對倫敦大學的意見與學習經驗。柏倫本來可以加入他們的談話圈子，可是他卻選擇沉默。我感到他的視線不時落在我身上，然而我卻拒絶跟他目光接觸。
　　啓夫跟希華談得投契，從倫敦大學到歐遊經歷，都是我插不進嘴的題目。我感到自己是隻井底蛙，什麽地方也沒去過，沒有見聞沒有經驗。我突然意識到，在希華身邊，我永遠顯得不足。我實在比不上希華。希華在任何一種場合中都是光芒四射，備受注目。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妄想過，在柏倫心目中，我勝過希華。現在我完全明白。柏倫是不會抛開希華而選擇我。希華是天生的主調，而我，只不過是插曲的材料。
　　突然我聽到啓夫在我耳畔輕喚我的名字。“佑茜，又在想什麽？”
　　我完全沒注意到他跟希華已經停止對話。
　　“沒什麽，”我急急回答。然而各人的注意力已經落在我身上。
　　希華微笑說：“佑茜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她總愛徘徊在自己的思想空間裏。她母親不明白，總以爲是她無禮的表現。其實她完全不是那個意思。”
　　我聼後，震驚地看著希華。我從來沒有想過希華竟然對我有這樣的了解。
　　這時侍者把我們所點的主菜端來。一輪擾攘後，各人得到各人所選擇的食物。我望著面前那色香味俱全的香草烤雞，卻感到沒有胃口。我切了一片雞肉，緩緩放進口裏，然後把刀叉放下。啓夫看著我，眼中露出關注神色。我只輕輕搖了搖頭。
　　希華顯然把一切看在眼内。她問：“怎樣了？食物可是不合佑茜胃口？”
　　“不是，” 我說，“我只是不大覺得餓。”
　　啓夫向希華解釋：“這幾天發生了一點事，令佑茜情緒受到困擾，繼而影響到她的食慾。”
　　希華露出關注表情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啓夫看了看我，眼中帶著詢問神色。我聳了聳肩，表示任由他決定。
　　啓夫簡略告訴希華關於毓思的事。我聼著啓夫説話，仿佛在旁聼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然而毓思實實在在把我牽連到她的事故内，然後又仿佛毫不經意把我摒諸門外。我只感到一份無奈的迷惘，仿佛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麽。
　　希華詫異問：“在這樣的年代，真的還會有人為情自殺？”
　　簡直說進我的心坎裏。我忍不住說：“看來她認爲他值得。”
　　希華說：“沒有男人值得女人為他而自我傷害。”
　　我望著希華，想也不想便說：“那麽自我欺騙呢？一個女人是否值得為一個男人而自我欺騙？”
　　希華一怔，仿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瞎七撘八的問題。然而她眼神中一瞬間所閃過的那絲陰晴不定，令我相信我正正觸到她的痛處。我忍不住再看柏倫。他手拿著酒杯，喝了一口，眼中卻溢滿幽怨。
　　就在這時，我感到啓夫輕輕碰了碰我放在枱下的一隻手。我轉臉看他。他只微微搖了搖頭，眼中神色明顯在對我說：“不要。”
　　我垂下眼，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的失言。
　　希華說：“佑茜，我不懂得這問題的答案。”
　　我抬眼看她，只覺得她的目光清明平靜，沒有一絲怨忿。
　　我點了點頭。希華說：“那麽你呢？佑茜，你覺得應否為一個男人而自我欺騙？”
　　她這出其不意的反問，令我意外。我看她一眼，然後答：“對我來說，是不應該亦不值得。”
　　希華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低聲說：“佑茜，那是因爲你幸運。你沒有自我欺騙的需要。”然後她備有深意看了啓夫一眼。
　　一直沉默的柏倫插口說：“有些時候，男人也可以一廂情願為女人而自我欺騙。”
　　他的目光落在啓夫身上。我一怔，只覺得不明所以。啓夫只是笑了一笑。
　　希華這時再自然不過轉換話題說：“這海鮮飯做得真好，比我在意大利旅行時所吃的一點也不遜色。”
　　柏倫也附和說：“這牛排也實在很不錯。”
　　我轉臉跟啓夫說：“讓我試試你的牛排。”
　　啓夫臉上露出意外神色。然而他什麽也沒說便默默切出一片肉，準備把它遞送到我的碟子上。我卻抓住他的手，低頭吃了那片還黏在他叉子上的牛肉。
　　希華清脆的笑聲突然響起。她說：“佑茜，你做事實在太孩子氣。若果你母親在場，看見你這樣，她一定會覺得你沒禮貌。你做事全憑意氣，興之所致。”
　　我刹那間覺得她其實是語帶雙關跟我説話。我掠過眼看了看坐在她身旁一臉不屑的柏倫，然後再回望依然在微笑（笑裏藏刀？）的希華，一時間只覺得他倆人正站在同一陣綫上批判我。就在這時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溫和響起：“佑茜只是率直而沒有機心。她不懂得像一般成年人在適當的時候戴上適當的面具。”
　　希華把視線移到啓夫身上，有點咄咄逼人說：“你以爲你很了解佑茜？”
　　啓夫語氣肯定說：“我跟佑茜雖然不是從小認識，但是我還是覺得我很清楚明白她的一切。”
　　“真的？”希華說，“那麽佑茜實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說：“什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是十分珍惜跟啓夫的友誼。”
　　“友誼？”希華笑，“佑茜，你真是太單純了。”
　　希華這份自以爲洞悉一切的態度令我感到不悅。
　　啓夫卻說：“單純其實也有它的優點。”
　　希華冷笑說：“啓夫，在你眼中的佑茜看來是十全十美的，是不是？”
　　一瞬間啓夫臉上閃過一絲我從沒見過的尷尬神色。這時柏倫輕搖他手中的酒杯，沒頭沒腦抛出一句話：“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開始覺得不耐煩，說：“你究竟是...”
　　就在這時我感覺啓夫緊緊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我被他這行動分散了注意力，説話一時止住。我轉過臉看他。他只是搖了搖頭。我明白啓夫的意思，把原來要說的話吞下。我實在沒有理由讓希華或柏倫的話語挑釁我。
　　希華回復她一貫的溫和態度，微微一笑說：“佑茜做事雖然有點意氣用事，但到底她還年輕。我是明白的。”
　　我聼著，不知怎樣一股怒氣向上湧，只覺得臉上熱起來。我感到啓夫在枱底下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意喻要我平靜下來。我感到他手掌傳來的溫暖，仿佛感到他的支持一點一滴地注進我體内。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對希華，向她無關痛癢地微微一笑。
　　希華的臉上閃過一刹那的詫異，然而她立即恢復過來，臉上掛囘一個大方得體的笑容。我看了看柏倫，卻發覺他臉上不滿神色汎濫。他的視線專注在我和啓夫相連的手臂上。我心中一陣冷笑，在枱底下依然握住啓夫的手。難道我沒有看過他跟希華兩手相握的模樣？若果柏倫想批判我，他最好首先檢討一下自身。
　　啓夫輕輕放開我的手，再次拿起刀叉，繼續吃他的牛排。我依照他的模樣，也抓起刀叉，靜靜吃著我的雞排。雖然我沒多大胃口，但那也總好過繼續跟希華針鋒相對。我亦無謂把啓夫拖進這種渾水。他處處在希華面前維護我，我不是不知道。我對啓夫的感激又禁不住加深幾分。
　　一時間整張桌子只有刀叉踫撞的清脆聲。我們四個人仿佛只懂埋首於食物中。過了一會，希華首先把刀叉放下，拿起酒杯深深喝了幾口，眼中神色也仿佛鬆弛下來。我一向不喜歡酒的味道，可是在這時也突然巴不得喝上一口。
　　侍者把我們的晚餐碟子褪下後，便開始為我們介紹甜品。我說：“我不吃甜品。”
　　希華卻説：“這裏的tiramisu 你一定要試一試。”
　　我還是搖頭。她轉頭跟啓夫說：“你跟佑茜分享一客tiramisu，如何？”
　　啓夫微微一笑說：“好。”
　　希華贊許說：“啓夫，我十分喜歡你的爽快。”
　　啓夫但笑不語。希華自然選擇了她極力推薦的tiramisu，而柏倫只要了一杯黑咖啡。
　　希華說：“這天我們的母親也應該在意大利。”
　　我說：“你對她們的行程真的瞭如指掌。”
　　她仿佛有點詫異，說：“難道你不是？”
　　我搖頭。
　　“她們今天大概在威尼斯，”希華輕聲說，“我一向很喜歡威尼斯，很浪漫的一個城市，最理想便是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去。你説是不是，啓夫？”
　　她看了看啓夫，然後再看我。我有點疑惑，啓夫回答說：“我同意。”
　　柏倫突然插口說：“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在那一個城市也浪漫，不一定要到威尼斯。”
　　啓夫說：“我更同意你的看法。”
　　希華説：“這種話説起來漂亮，實質是你們男人懶得為女人做任何一點別出心裁的事。”
　　我忍不住說：“我認爲平實的關心與了解比任何所謂浪漫行動更浪漫更真摯。”
　　希華笑一笑說：“佑茜，原來我低估了你。原來你並不是個只顧著羅曼蒂克的傻子。”
　　我感到不耐煩。希華這一晚看來是不肯放過我。她一向不是這樣的。但是這一個晚上她仿佛抛開一切形象顧慮，在言語上總是不斷地左碰我一碰，右撞我一撞。
　　當侍者端來甜品後，啓夫把那客tiramisu推到我面前說：“你先吃點。餘下的部分我替你吃。”
　　我側過臉低聲說：“我不想吃。”
　　啓夫好脾氣繼續游說：“吃一點點。只一點點，好嗎？”
　　我看著他的臉，心竟然軟下來。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
　　希華格格一笑說：“啓夫，你真有辦法，連佑茜也肯聼從你。你可知道由小到大，她母親的最大抱怨就是她的不順從？”
　　啓夫說：“有時候不順從只不過是代表個人性格對某些原則的執著，並不代表一個人在性格上有任何缺憾。”
　　希華似乎嘴嚼著啓夫所說的話，沉吟一會兒才說：“啓夫，佑茜認識到你，實在太幸運。”
　　啓夫卻説：“認識到佑茜，是我幸運才對。”
　　希華微微一笑，沒有再説話。我們吃過甜品，侍者遞來賬單，希華伸手拿過，說：“這餐由我們作東好了。”
　　啓夫微微一笑，並沒有跟希華爭議。柏倫抽出他的信用卡，慷慨付賬。
　　離去前我跟啓夫向希華與柏倫道謝。希華笑著說：“啓夫，真的很高興認識到你。” 然後她轉臉向我，備有深意說：“佑茜，好好珍惜啓夫。”
　　我一怔，她卻已經挽著柏倫的手翩然而去。我望著啓夫，聳了聳肩，然後也跟他一起步出餐廳。
　　坐進啓夫車子内，我說：“這頓飯真是吃得夠累。”
　　啓夫說：“希華完全知道一切。”
　　我問：“什麽？”
　　啓夫答：“我是指關於你與柏倫之間的事。”
　　我點了點頭說：“從她言語間我也察覺得到。”
　　“你打算怎樣做？”
　　“打算怎樣？我不知道。”
　　“佑茜，”啓夫仿佛欲言又止，最後只輕輕嘆了口氣，再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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