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我醒來的時候好像朦朧地聽到電話鈴聲。我在床上伸了伸懶腰。就在這時候有人輕輕敲門。門微微打開，啓夫探頭進來說：“佑茜，有電話找你。好像是你母親。”
　　我即時從床上跳起，也顧不得身上只穿著睡衣，匆匆跑進客廳去。我拿起話筒說：“喂。”
　　另一方傳來母親熱熾熾的聲音：“佑茜，現在你那兒什麽時間？”
　　我抬頭看了看時鐘，心知不妙，卻不得不回答說：“剛剛過了七時。”
　　母親的聲音中滲著緊張與不滿。“佑茜，你究竟在搞什麽？爲什麽我清早打電話回家給你，接電話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男人？”
　　我深深吸進一口氣說：“他是我在大學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們約好今天早上一起跑步。他剛剛來接我出去。”
　　母親問：“那爲什麽竟然是他接電話而不是你？”
　　我只好繼續説謊：“我剛巧在廁所，所以他便替我接電話。”
　　“這人是不是男朋友？”
　　我急忙解釋：“不是。是朋友。”
　　母親繼續審問：“叫什麽名字？”
　　“啓夫。”
　　“他在大學念什麽科目？”
　　我回答：“他其實是美國史丹福大學数學系的博士學生。他在這兒是遊學身份。”
　　母親聼後沉默下來，大概是被啓夫的學歷背景安撫了。
　　她說：“回來後我要見一見他。”
　　我忍不住說：“我看好像沒有這需要吧。”
　　母親提高聲調說：“什麽？我是你母親，要見一見你的朋友也不可以？”
　　我氣餒，只好妥協說：“你回來後真的要見便見吧。”
　　母親聼後依然找碴說：“佑茜，你這語氣仿佛一點敬意也沒有。我是你母親，你不要忘記。要你做一點點事情你也要鬧彆扭。”
　　我忍著氣說：“是。”
　　是，母親永遠是對，我永遠是錯。跟著十分鐘，我聆聽她訴説跟康阿姨在旅途上的瑣事。掛上電話前她千叮萬囑說：“記住找希華一起吃晚飯。”
　　我嘴裏說是，頭卻即時痛起來。
　　我掛上電話，把頭靠在沙發背上，無意識仰望天花板。啓夫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佑茜，我還以爲你是個不説謊的人。”
　　我轉過臉冷冷地說：“你想我怎樣？坦白告訴她你昨晚在我家睡？你不認識我母親，她想像力在某些地方十分豐富，兼且她永不言錯。如果她知道你在這裏過夜，她會認定我們已經搞在一起。到時説不定她還會逼你跟我結婚。”
　　啓夫笑了，說：“你是不是過份誇張一點了？”
　　我低哼一聲，轉過頭不理他。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從沙發拖起。
　　“我們出去跑步。這樣，你便不是完全向你母親說謊了。”
　　我抬頭看他，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了。“啓夫，你實在太好了。”
　　“就因爲我願意替你圓謊？”
　　“因爲你處處替我著想。”
　　啓夫只微微一笑，沒有接上話來。
　　往山頂的彎窄路上，我跑不夠半小時便繼續不下去。昨晚只睡了四小時，我根本沒有精力活動。啓夫看見我支持不下便說：“我們到山頂餐廳吃點早餐吧。”
　　我點了點頭，跟他緩緩步行。到了山頂餐廳，我們坐下點食物。我沒有多大胃口，只要了一杯橙汁和一客土司。啓夫則點了煙肉煎蛋和紅茶。我把弄著碟子裏的土司，吃了一口，慢慢嘴嚼著，心裏想，爲什麽每次跟母親說話後，心中總有一種味同嚼蠟的感覺？
　　啓夫問：“佑茜，在想什麽？”
　　我說：“沒什麽。”
　　啓夫問：“是否因爲我的關係而令你與母親之間有點麻煩？”
　　我抬頭說：“在你從未出現之前我跟母親之間已經有著說不盡的麻煩。”
　　“爲什麽？”
　　“爲什麽？”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爲她愛我，因此想全面控制我，將我變成她心目中完美的女兒。可是我卻一直抗拒著她的好意。”
　　啓夫沒有答話，於是我繼續説下去：“她永遠不會明白我爲什麽總是在跟她作對，她要我去東，我便往西。她永遠對我失望，因爲我沒能遵照她的模式她的規定生活。她的口頭禪是：我只是為你好。但是若果我接受她的好意，那麽坐在你面前的宋佑茜便不可能存在，你明白嗎？”
　　啓夫說：“看來你和你母親之間有著很大的誤解。”
　　我單手托著下巴，垂下眼，幽幽地說：“是的。是很大的誤解，而這誤解完全是我的錯。”
　　啓夫伸出手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說：“佑茜，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說。“但是在我母親而言，錯永遠在我。”
　　我心中只覺得抑悶。啓夫沒有再説話，他只靜靜地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手掌傳來的溫暖，心慢慢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抽離他的掌握，抬頭跟他說：“我總是要你聆聽我的煩惱事。”
　　啓夫笑了笑，目光神色溫柔。他輕聲說：“沒關係。我很樂意聼。”
　　我忍不住衝口而出說：“你可知道你的友情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啓夫微微一笑。他抓起茶杯子，把内裏的紅茶一口喝盡，然後說：“我送你回家吧。你大概需要多一點的睡眠，對不對？”

　　回家後我倒在床上不消片刻便睡著。在沉睡中仿佛沒有一點夢，卻又仿佛夢到毓思周信聰柏倫希華，一大群可笑的人玩著他們那可笑的遊戲，而我則清高地拒絕去玩，抑或是根本插不進去玩？醒來的時候發覺已經是下午二時。我從床上坐起，只覺得頭有種沉重的感覺。我站起身，走進浴室洗了把臉，然後才感覺到肚子有點餓。
　　我進廚房弄了一碗即食麵，吃過後把碗筷洗過，然後走進客廳坐下。我望著電話，心中想，我或許該撥電話給毓思問候一下。可是另一方面，我還是感到被她利用了，心裏一口氣咽不下。然而我跟她畢竟是十多年的朋友，沒可能一下子便對她完全漠不關心。我終於拿起聽筒，撥了她的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後，接電話的是毓思本人。
　　我說：“毓思？是我，佑茜。”
　　毓思模糊答應一聲。我們之間掠過一陣沉默，然後我問：“你怎樣了？還好嗎？”
　　毓思答：“不錯啦。”
　　我說：“你和周信聰怎樣了？”
　　“我們很好。”她簡單回答，語調中仿佛帶著一種防備與戒心。我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想跟我談論她的私人感情事。我已經變成她生命裏的局外人。
　　毓思突然說：“佑茜，我現在趕著要外出。改天再給你電話。”
　　我只好跟她說再見。掛上電話後我只感到惆悵。我不想一個人躲在家裏想東想西，於是便決定到街上逛一逛。
　　雖然只是初夏，然而午後的街道已經泛著一種悶熱的感覺。在百貨商場内，我看到女孩子跟男孩子手挽手地親密相處，女孩子跟女孩子輕鬆愉快地邊説笑邊購物，母親跟孩子們前前後後一塊兒地走著。我加倍感到自己的孤單。我逛了一會，也沒買什麽東西便離開商場。
　　囘到家後我按亮電視機，一陣人聲立即充塞原來寂靜無聲的客廳。其實在這下午時分電視都是在重播著一些舊節目劇集之類，沒什麽好看。然而我只想聽到一點人的聲音，就算是電視傳來的也在所不計。是什麽時候我再不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刻？突然間我想到啓夫。這一陣子我天天跟他在一起，難道是因爲他而令我不再習慣於一個人的孤獨？難道我已經對他產生一種不設實際的依賴？
　　電話鈴響起。我抓起話筒，說：“喂？”
　　啓夫開朗的聲音說：“嗨，是我。睡夠了沒有？”
　　我答：“一點點。”
　　“有沒有興趣跟我去試一試一間新開店的意大利餐廳？”
　　我猶豫。他説：“是不是晚上已經約了別人？”
　　我立即回答：“不是。” 我不想他誤會我又跟柏倫約會。
　　啓夫說：“如果你不想出去的話，那便算了。”
　　我忍不住說：“你生氣了？”
　　“佑茜，爲什麽你認爲我會生氣？失望是有一點點，但絕對不是生氣。” 我想了想，說：“什麽時間？”
　　啓夫卻問：“你真的想出去？”
　　我說：“你以爲我口不對心？”
　　他說：“好。兩小時後我上你家來接你。”
　　啓夫出現的時候，我已經換過衣服。他也並不是穿著一貫的T恤牛仔褲，而是換上淺藍色襯衫與灰色西褲。
　　他微笑說：“我終於看到你穿上我送你的衣服。”
　　我一怔，然後看了看身上淺藍色的連身裙，才想到這就是他送給我的聖誕禮物。
　　我笑了笑說：“也不只這樣。看來我們連衣服的顔色也配搭恰好。”
　　啓夫笑說：“像不像別人口中的情侶裝？”
　　我瞪他一眼說：“一點都不像。這種廢話你還是少說為妙。”
　　到達那餐廳的接待處，一看那格局，便知道並不是一所平價食店。我看啓夫一眼，輕聲問：“這裏是不是那種貴了一點點的地方？”
　　啓夫微微一笑說：“別擔心。一頓飯我是應付得起的。”
　　我想說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卻冷不提防看見剛進門的一對男女。我一時間驚奇得什麽話也忘掉。
　　“佑茜，這麽巧。”希華淡和的聲音輕輕飄進我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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