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长公主

　　刘卫辰去世第三天，二殿下刘元杰才率领部下突破魏军包围，狼狈回到悦跋城。拓跋珪果然在回城中途设下埋伏，但他并没有把主力部队放在这边。所以在拓跋珪撤退后，这边的魏军也跟着撤了。

　　刘元杰没有见到父王最后一面，当他回到城中时，等待他的只有漫天飞舞的灵旗和满城缟素。刘元杰强忍着悲伤从马背上下来，他抬头望着阴沉压抑的天空，好像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天的尽头。零星的雪花飘落在脸上，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步履沉重走向宫城。

　　宫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刘元杰并没有向赫连那样着急着奔去西和殿，而是突然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吓得身边侍从忙跟着跪下。从宫门起，刘元杰三跪九叩一路行大礼到西和殿院外。这是他身为人子唯一能尽孝的地方了！

　　“自古哪有女子为王？先王病的糊涂，丞相大人怎么不阻止？即便有诏书，我等也难以从命！”

　　刘元杰刚跪到西和殿的院外，突然听见里面争吵起来，众大臣言辞激烈，似乎是为新王人选争执。他停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心中立刻翻起惊涛骇浪。

　　刘元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一下快没知觉的膝盖，抬眼的瞬间换上一副凌厉面孔，甩了甩袍袖大步迈进院中。后面的几个大臣先看到他，忙对着众人叫道，“成王回来了！”

　　刘元杰在众人瞩目下缓步走向西和殿的台阶上，他先对惠太后行礼道，“母后，儿臣回来了。父王后事可安排妥当？今天第几日了？”

　　惠王后正哭得伤心，忽然听到元杰的声音，忙回头去看。她颤巍巍的仰头望着高大的儿子，心中一颗巨石终于落地。无所依靠的她历经艰难终于等到可以为她撑腰的儿子，惠王后喜极而泣，边擦拭眼角边说道，“元杰你终于回来了！你父王他……”话未说毕，又呜呜哭了起来。不知是为死去的刘卫辰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

　　跪在旁边低头焚烧谷草的赫连见王后又哭起来，忙放下手中的事情替她擦拭眼泪，待王后情绪稍稍稳定些，赫连才起身对二哥说道，“今天是父亲第三日，后事我与母后已安排妥当，二哥放心。”

　　赫连看元杰还穿着铠甲，灰头土脸，想必是一路赶来还未来得及换衣服，便说道，“二哥先去换身衣服吧！这边有我们照料。”

　　刘元杰点点头并为离去，而是挨个把在场的人看了个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没有吊丧之意，反倒像是来讨债的！不等他开口，殷勤的太尉车迟站了出来，主动为尚不知情的二殿下细说分明，为他解惑。

　　车迟从丞相手中取来诏书，递给二殿下元杰，并在他看诏书的间隙解释道，“这是大王临终前亲笔所书，并亲口说道，在众多子女之中唯有赫连公主堪当大任，必能一统北方，问鼎中原。只要十年时间，天下尽可归一，再现秦汉大一统之盛世！因此，先王将王位传于长公主。众位大臣却说自古从未有女子承袭大统，故而争执不下。不知二殿下有何见解？”

　　车迟在旁边小心说明，并不停地观察二殿下的神情。他眉头微微皱紧，嘴角轻扬，许久才合上诏书交还太尉，笑道，“既是父王旨意，我等遵旨便是！有何见解可言？”

　　太尉迟疑道，“二殿下是觉得此事可行？”

　　元杰眸子微微下垂，淡然一笑，转身对着太尉反问道，“有何不妥？”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替太尉解了围，“这长公主是女子啊！”

　　刘元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收起笑意转身寻找那个一直没走近他视线的重要人物，却在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了他。刘元杰走上前去，看着一向懦弱的皇长子道，“大哥怎么说？”

　　刘越凌是皇长子，此刻却蜷缩在角落里被人忽视。皆因刘卫辰生前并不喜爱这个儿子所致！当年文王后生下长子越凌时，刘卫辰也尽到了父亲的职责，该给的一样没落下。直到五年后，惠王后生下二殿下元杰，这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卫辰经常不分场合的提到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元杰三岁时便请了最有名望的先生教他读书写字，七岁封王九岁临朝听政。最让大家不解的是，刘卫辰明明最爱的人是文王后，但是他不但没有十分宠爱这个长子，甚至连文王后的封号都是死后才追加的！

　　由于刘越凌不常出现在朝堂上，大臣多数不认得他，更别提有什么偏爱之心了。除了他的长子身份还使得几位耿直的老臣为他喊上几句，其他人都打心底里瞧不上他。

　　刘越凌很有自知之明，守灵这些日子一直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来得比别人早退的比别人迟，生怕让人挑出不妥。现在二弟忽然丢给他一个大难题，刘越凌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颤巍巍说道，“先王自有他的道理，至于大臣们的担忧，赫连在先帝面前立下誓言，刘氏家族绝不易主。我觉得……无碍。”

　　刘越凌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干脆来他自己都听不见了。惠王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上去拉住儿子的胳膊道，“你问他做什么？先王也许是病糊涂了呢！你是没见到你父王的伤有多重……”

　　刘元杰一听到父王伤重身死，神色立马难看了几分。惠王后赶紧闭嘴换了言辞，“你是知道的，你父王一向最疼爱赫连，作出错误决定也不可避免。我们不能因为先帝的错误而危及整个国家，现在能出面主持大局的只有你了！”

　　惠王后在说到“主持大局”几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母后的暗示刘元杰并非完全不懂。他手握兵权，在朝中威望颇高，根本不需要靠什么诏书上位。

　　太尉是他的亲舅舅，丞相长子的夫人是他的姨娘，整个朝着拥护他的人在半数以上。只要他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哪里需要什么亲传诏书？！

　　“二哥。”赫连不知何时出现在元杰身侧，刘元杰收回心神侧头看她。多年未见，赫连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虽然自小长在外面，却丝毫没有变的性格乖戾阴晴不定。

　　小时候赫连最喜欢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经常与他同吃同住，一起挨父王的骂，一起调皮捣蛋。刘元杰没有同龄的兄弟玩伴，赫连经常打扮成男孩子陪他骑马射猎。

　　一边是王位，一边是妹妹。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十五岁跟随父王征战沙场，手下亡魂无数，可他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因为一句二哥犹豫了！

　　刘元杰伸手将赫连垂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刚毅的脸上带着难得温柔的笑意，低声说道，“以后你就是铁弗部的王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随心所欲。”

　　赫连的瞳孔瞬间放大，不可思议的望着二哥的脸问他，“二哥是要我做王吗？”

　　刘元杰点点头，无视母后和朝臣震惊的目光，视线独独穿过众人，抬眼望着殿外的高墙应道，“恩。”

　　此时，兵器碰撞铠甲的声音从西和殿外一路传来，由远及近很快包围了整个大殿。刘元杰下意识看向舅舅车迟，他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不是太尉，那会是谁？刘元杰甚至不愿去怀疑那个懦弱的刘越凌，他视线迅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个个都不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听到殿外传来冰冷的铠甲声，一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刘越凌，眼中竟闪过一丝与他懦弱胆小的脸完全不相称的机警，随即脚不由心的挪着步子走向赫连。

　　一队士兵缓步跑进院内，随即分散开来整齐列在两侧。带兵前来的为首之人方才现身，他一身银白色铠甲在冬日里闪着寒光，天边要散不散的阴云中透出一点白光。

　　此人正是丞相之长孙，悦跋城禁军统领寇濯。年方二十有四，十三岁入伍从军，不满十七岁便跟随先王出生入死，备受器重。十九岁便封为将军，是铁弗部最年轻的将领。

　　如今他领兵前来定不是为了吊唁，看这阵仗应该是为谁而来。三位王子，到底是谁事先收买了先王最信任的禁军？

　　刘元杰自知寇濯不是他的人，加之他丞相长孙的身份，由不得他不怀疑是丞相在背后搞鬼！可是他观察丞相神色，竟比他还惶恐几分！总不会是那个没出息的刘越凌吧！刘元杰还没分析出结果，寇濯已经带刀直奔西和殿来。

　　刘元杰伸手挡住赫连走上前去，谁知右侧一道人影瞬间飘了过来。他侧眼去看那人时心里咯噔一下，居然是刘越凌！他……怎么会？

　　“你怎能私自调用禁军？”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二人脱口而出直指对方，却也在同时哑口无言。各自回味着对方的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对方调来的人？！对视之时，寇濯已经来到灵堂之外，刘元杰顾不上跟他争执，迅速移步上前拦下寇濯。

　　“寇将军不在城中巡视，来西和殿作甚？”

　　寇濯一脸正直道，“在下护卫王城，西和殿也是禁军巡视的范围。我听这边争吵不休，特来看看。”

　　刘元杰盯着他带来的五百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冷笑一声道，“只是巡视，需要带这么多人吗？”

　　寇濯回望刘元杰一眼，神色淡然并未答话。稍稍侧身跪于殿前台阶之上，大声说道，“臣寇濯奉先王遗命，特来勤王！我王安好？”

　　刘元杰回头看着身后众人。这一拜是为谁？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猜测，可这个时候最忌讳胡乱说话，为了防止说错什么，他只能屈尊问道，“寇将军所勤的王是谁？”

　　寇濯抬头看向殿内，十分肯定的说道，“赫连长公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公主身上，先王不仅留给她一封上位诏书，还暗自将禁军也交给了她。看来先王心意已决，是非要这个女儿继位不可！

　　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多言，似乎是在等待更大的爆发。但是他们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刘元杰后退两步让寇濯进殿，刘越凌慢慢退了回去继续待在他的角落。刚才被两位“门神”突然一挡，赫连公主这才看清来人模样，她大为吃惊道，“是你？！”

　　寇濯走到赫连面前，眼神有一刻的停驻，随即行礼道，“臣参见大王！”

　　赫连忙将他扶起，喜不自胜道，“快请起！你我曾是同窗旧友，今日再见不必拘礼。我多年不曾回来，老师可好？”

　　寇濯刚毅的脸上微微露出多余的情绪，看着眼前熟悉的赫连公主略带伤感道，“一切和大王离开时一样，不曾变过。”

　　从回来到现在，赫连终于发自内心的露出笑容，她的笑如同春回大地的第一缕和风，温暖了冰冷的寒冬。天边的阴云也被冷风吹散，多日未见的阳光温柔的洒向大地，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赫连，铁弗部的第一位女王，群雄并起的第一个女君主，在群情激昂的反对声中，在史无前例的乱世之下，最终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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