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长公主

　　少年的快马尚未出现在悦跋城，城中守卫已经得知魏军撤退的消息。所谓登高望远，大抵如此！城墙上的守卫远远看到魏军撤退，顾不上高兴，跌跌撞撞冲向宫城向大王汇报这个天降的好消息！

　　“大王！魏军退了！”前一个来报的士兵刚刚说完，后一个士兵跟着冲进来报告道，“大王，长公主回来了！”

　　一前一后两个消息同时到达，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天不亡我的喜悦中时，唯有榻上的刘卫辰长叹一口气。

　　城门刚打开一人多宽，少年的骏马飞奔入城。前来接应的巡城校尉已等候多时，见到赫连公主忙上前牵马。既已入城，铃儿作为侍女也不好继续坐在公主的马上，她忙跳下马去跟在后面。赫连从铃儿身上收回视线，再看城中熟悉景象倍感亲切，对着校尉何威笑道，“父王现在何处？”

　　何威表情凝重，一直低着头，半天才回道，“大王已在宫中。”

　　赫连察觉他神色不对，用手里的马鞭抬起何威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自己，“你今儿是挨了哪个官儿的骂？怎么蔫巴巴的！你若心中不服，尽管告知于我。本公主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何威声音颤抖，略带哭腔道，“公主厚爱，小的铭记于心！是大王，大王受了伤，情况似乎不太好！”

　　赫连眉心一紧，脑袋嗡的一下，不自觉抓紧手中的马鞭。顿时觉得天地骤然色变，街道上雾气重重，好像什么难舍的东西正在远离她。她越是想要抓住，它就消散的越快。

　　赫连一抽手收回马鞭，高高扬起鞭子低声喝道，“让开！”不等何威和士兵回过神来，赫连的马已经窜了出去，直奔宫城而去。此时城中行人不多，道路还算通畅，赫连很快便到了宫门外。

　　由于宫中不能骑马，赫连只好下马换乘马车。她心中甚是牵挂父王，想着马车怎么都应比走路快。谁知马车夫慢手慢脚，甩了这一鞭子下一鞭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眼看脚力稍快些的人都掠过车子走到了前面，她这坐车的竟没有走路的快！干脆推开车夫，长腿一跨站在车前。双手握紧缰绳，用力一甩长鞭，大喝道，“驾”！

　　宫中的马不需托运重物、战场杀敌，自然都养尊处优惯了，个个闲庭信步踩在青石铺就的平坦大路，哪里挨过真的鞭子？赫连这几鞭子抽下去，连着马儿骨子里隐藏多年的野性都一并抽了出来。马车疯狂窜出时，恰好经过一队巡城的禁卫军。为首的禁军统领寇濯闻声抬头，却见一少年纤弱背影站在车上，不停地挥动着手中长鞭，车子跑的竟比打仗的战车还要快！

　　跟在禁军统领身后的侍卫都吓傻了！他们平日里巡视的时候，可是风平浪静规规矩矩的，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偏偏统领巡视的时候就整出这么多幺蛾子！这是哪家的官宦子弟竟敢如此嚣张？赶紧趁着统领发火之前将他拦下，也好将功补过！

　　“宫中禁止马车疾行！”侍卫大喊着正要上前制止，寇濯轻轻抬手挡了下来。眼看着马车是朝西和殿方向去的，他心中大致猜到车上那位是何方神圣了！

　　与其阻止下来自找麻烦，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统领盯着马车上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清晨的大雾里，方才收回视线继续带人向东面巡视。

　　时隔三年，她终于回来了！

　　赫连驾着马车一出现在西和殿，立马吸引了守在殿外朝臣们的视线。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有人敢驾着马车飞奔而来？像什么话！大臣们心中愤愤不平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赫连并不理会他人目光，跳下马车奔向西和殿。若是他驾着马车在殿外放肆也就罢了，现在竟要往殿内冲，大臣们可不能坐视不理了！他们纷纷走上前试图拦住这位不速之客，背后突然响起丞相寇建沧桑威严的声音。

　　“快让公主进来！”

　　公主？！大臣们面面相觑，再看那少年，确实有几分像长公主！其实这也不能怪大臣老眼昏花。赫连公主常年在外，上次回宫还是三年前大王要为她选亲时，才远远的和大臣们见了一面。

　　一听说来人是大王心心挂念的长公主，大臣们连忙后退让出一条路来。赫连三两步踩上玉石台阶，跟随丞相进了内殿。

　　偌大的寝殿内烛火相互交错，依然显得昏暗；炉中的炭火通红旺盛，依旧掩盖不住寒冬凛冽的气息。床榻边明明围着很多人，却无人言语，只显得更加冷静寂静。

　　看到赫连进来，坐在床边的惠王后和守在两侧的太医纷纷退后，让出一席之地给她。众人散开，赫连终于看到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父王，他闭紧双眼眉头紧锁，脸上的伤痕露出狰狞的样子。

　　似乎是父女连心的天然感应，刘卫辰微微张开眼睛看了过来，斑驳的视线中映入熟悉的面孔。刘卫辰努力想要抬起胳膊叫她，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响。

　　赫连努力控制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可是在看到父王的那一刻瞬间崩塌，她几步奔向床榻，噗通跪在榻前握紧父王的手。那双布旧伤和老茧的手，还带着新添的伤痕。

　　赫连颤抖着声音道，“父王，赫连回来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刘卫辰苍老的手迟疑了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死死的盯着女儿的脸。他忽然笑了笑，沙哑道，“朕的小公主瘦了，最近又跑去哪儿调皮了？”

　　赫连随手抹了一把脸，抽泣道，“最近，最近女儿一直在秦国，替父王看着姚兴。长安很美，父王还没有坐享天下，一定要好起来。”

　　刘卫辰努力抬起手抚摸着女儿的脸，带着些许苦笑道，“如果父王看不到了，也会有赫连替父王看长安美景，父王无憾。你智退拓跋老贼骑兵之事，父王已经听到了！赫连的才能远在父王之上，你生有帝王之才，可惜是个女儿家！”

　　赫连摇摇头，泣不成声。

　　“赫连也能为父王开疆拓土打天下！我是父王的女儿，是刘家的后代，只要赫连在，父王想要的地方赫连一定打下来送给父王！我刘家后人必能收复天下，一统中原！”

　　此时，一个十九岁的女子正在西和殿内口出狂言，听她少年轻狂言辞的正是戎马半生的刘卫辰和他的得力干将们。但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是金戈铁马？哪个不是治国栋梁？如今听到小小女子一番言论，心中难免发笑！

　　虽然她凭着一时侥幸退了敌军，也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仅凭这点小聪明怎能担的起“帝王之才”这几个字？

　　刘卫辰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抓着女儿的手腕，嗓音沙哑道，“父王问你，若要你一统天下，尚需多少时日？”

　　赫连正哭得伤心，父王怎么突然问起这么严肃的问题？她不敢不认真思量一番后说道，“穷尽此生，足矣！”

　　刘卫辰睁大双眼确认道，“莫要骗朕！”

　　赫连点头道，“女儿不敢。”

　　刘卫辰继续问她，“朕占据朔方不久，根基未稳。朕许你十载光阴，能否让铁弗部在小小朔方站稳脚跟，赢得与北魏一战的资本？”

　　父王问的详尽，赫连不得不认真思量。在刘卫辰期待的目光中，她许久才回答道，“十年，必能平定北方，逐鹿中原，与东晋隔江对峙！养精蓄锐，训练水兵，静观其变，以图再战！”

　　刘卫辰长长的松了口气，直挺挺躺回床上，盯着头顶的帷幔大笑不止。伤口崩裂也不在意，鲜血瞬间浸透了白色的纱布。赫连吓坏了，忙用手捂住父王的伤口，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公主，让臣来！”太医忙上前为大王止血，却被刘卫辰一把推开。他兴奋的大笑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

　　说罢，刘卫辰指着桌案说道，“去拿纸笔！”

　　丞相寇建瞬间明白大王意图，看来他已经决定了储君人选，忙命人将整个书案搬到大王榻前。刘卫辰拿起一封空白诏书平摊在桌上，右手执笔停在半空，转头看向身边的丞相、太尉、王后、长轩、蓝瑾，最后目光化作最柔和的光落在女儿赫连身上。

　　刘卫辰大笔一挥，几行字迹落在纸上。

　　大王立储自然引得众人伸长脖子去看，哪怕比别人早看到一个字都是赚的。站得最近的丞相在看到几个惊人的字眼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重心长的劝道，“大王三思啊！”

　　刘卫辰并不理睬他，将笔一甩掷在地上，用力拨了一下诏书的卷轴，稳稳合上。他把诏书交给赫连前，非常郑重的对她说道，“朕要你发誓，刘氏江山绝不易主！”

　　赫连亲眼看着父王写下诏书，大脑一片空白尚未缓过神来。父王是要立她为君吗？女儿之身，没有根基，且不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她以一己之力承担此重担，日后却叫她如何服众？

　　赫连还没活够，更不想失去自由之身，忙摇头拒接，“这不行啊父王！我……我做不到！”

　　刘卫辰却比赫连更信任她自己，只管将诏书塞进她手中，大声道，“你是刘氏子孙，没什么做不到的！你的兄弟皆不如你，父王不放心，你就辛苦些，替你的兄弟们多承担些吧！”说到最后语气也软了下来。

　　太尉从后面轻轻推了王后一把，然后上前跪在丞相旁边劝道，“大王不可意气用事！不管公主如何聪慧，今逢乱世，大王随时要带兵亲征，公主女流之身怎能带兵打仗？况且敌国知道我们的大王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岂不人人都来打我们？”

　　惠王后被太尉一推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她忙跟着跪倒在榻前，梨花带雨的哭诉道，“大王当真舍得让您最疼爱的女儿承受如此辛苦吗？若是，若是上天有灵，也会为之伤心吧！”

　　长轩不知道母后在哭什么，只管跟着哭起来。刘卫辰疼爱的看向长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长轩你要快快长大，将来帮助姐姐振兴全族！朕的使命已经结束，天下将是你们的天下！”

　　刘卫辰决意已定，不想再听他们“好言相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朕要和赫连单独说说话。”

　　惠王后还想为儿子再争取一下，又是太尉在起身时拉了拉她的袖子。众人互相看了看无奈相继退出殿外，只留下赫连一人。

　　西和殿的大门被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刘卫辰半靠在榻上，指着远处那个落满灰尘的大箱子说道，“去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赫连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大箱子前看向父王问，“是这个吗？”

　　刘卫辰点点头，又是一阵咳嗽。赫连抬起沉重的箱子盖，只看到一片红布盖在什么东西上。她拿开红布，映入眼中的是一架古琴。赫连忍不住拨弄了一下琴弦，古琴立马发出清扬古朴的声响，在屋中久久回荡，仿佛隔着岁月时光轻声低唱。

　　赫连忙回头去看父王，他的脸色很不好，嘴角却挂着笑，神色安详而满足。赫连伸手将琴抱出来，拿到刘卫辰面前，她心中有所猜测却仍然去问父王，“这琴是谁的？”

　　刘卫辰抚摸着琴弦，笑着说道，“这是你，很小的时候，一个人送给你的。朕留着它多年，现在该物归原主了。赫连能否为父王弹奏一曲？”

　　赫连四下看了看，想找一处能够放下琴的地方。不料刘卫辰一把推掉面前桌案上的书籍奏本，拍拍桌子道，“就在这里弹吧。”

　　刘卫辰对国事一向严肃，没想到竟然能亲手推翻桌上的“大事”。赫连惊讶之余赶紧把琴放好，坐下来，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指下竟生出几分不属于自己的情愫来。

　　赫连抬眼道，“父王想听什么曲子？”

　　刘卫辰想了片刻，才道，“可会弹《双栖》？”

　　刘卫辰在说到这个曲名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哽咽。赫连心中疑惑又明朗几分，随即谦虚道，“这是文王后做的曲，女儿会弹一些。只是怕弹不出原作的风韵来，玷污了此琴。”

　　刘卫辰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有神，他专注的看着女儿道，“这世上若真有人能弹奏出她的琴音，恐怕也只有你了。”刘卫辰神情恍惚，赫连不敢多问，赶紧调整好琴弦为父王奏响琴曲。

　　琴声铮铮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忽而急转直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沉寂了十九年的《双栖》再次回荡在西和殿内，又在黎明的天际消失不见。

　　琴声在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随着一声碎落的声响，大殿之内再度归于平静。所有人望着西和殿屏气凝神，直到长公主赫连推开西和殿的大门，神情悲伤摇摇晃晃的走向众人，手中拿着一封传位的诏书。

　　【长公主赫连，天资聪颖，德才兼备，巧同造化。朕思虑国家社稷，天下初定，边陲动荡，今特立长公主为王。朕遥感祖宗遗德，思天下万民，不以亲疏长幼托付社稷，决定开历代之先河。众卿自当排除杂念，竭力辅之，以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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