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京都郊外的一家酒馆里，门庭若市。
　　酒馆的酒水卖得极好，竟然同时吸引了妖怪、人类甚至神明的光顾。
　　在形形类类的顾客里，相羽一行也没显得那么突兀了。
　　他们围坐在木桌旁，桌上摆着醇香的酒水。如果酒水饮尽，便有摇摆着两条尾巴的猫妖，再次端上酒壶。

　　酒馆的老板娘是个人类，却能看得到妖怪。
　　这个面目柔和的女人，总是站在酒柜旁，笑意盈盈地与客人搭着话。
　　客人之间的气氛欢畅和睦，满腹心事的相羽，在这样的环境内，也感到放松了许多。
　　兵俑和武士之灵谈笑风生，盗墓小鬼撑着下巴坐在他们旁边，时不时插几句嘴。
　　三尾狐端着酒，笑眯眯地与老板娘说话，不少妖怪和人类被她妖娆的身姿吸引，挨挨挤挤地凑了过去。

　　相羽和御馔津相对而坐。
　　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御馔津，轻轻地抚摸着自家狐狸的皮毛。那狐狸惬意地眯起眼睛，昂起脖子蹭了蹭她的膝盖。
　　在洋溢着热闹气息的酒馆内，御馔津收敛了浑身的风华气度，看上去就像个年少的人类巫女。
　　“您也离开了神社，一直在外面游历吗？”御馔津语气柔和地问。
　　相羽哑然失笑。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郁闷地说：“我没有神社。”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御馔津愣了愣，嫣红眼眸里流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位神明的瞳色与源博雅的很相近，却又有些不同。
　　她的眼睛呈现出康乃馨那样清丽明媚的红，使人忍不住感到亲近和信服。而源博雅的眼睛却仿佛沉淀的火焰，或者燃烧的酒水，不仅不亲和，还透出无法忽视的威胁感。
　　但是……
　　那样的眼睛，如果自己碰碰看的话，会露出什么样的情绪呢？是抗拒，还是惊讶、紧张？
　　相羽赶紧刹住，赶跑脑海里天马行空的念头。

　　她抿了抿唇，强行端出一副正经的模样，看向陷入沉思的御馔津。
　　御馔津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对她伸出了白皙的掌心：“冒犯了，您能借我一丝力量吗？”
　　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相羽才弄懂她的意思，略一考虑，心里便了有了决定。
　　“好。”

　　阳光般的淡金光束，从青色武士服女孩的指尖沁出，飘入巫女的掌中。
　　御馔津阖拢手掌，凝神感受着那丝神力。
　　渐渐地，她的唇瓣稍微咧开，露出了一点洁白贝齿。
　　半晌，这位稻荷神收敛了波动的情绪，只是红眸里仍然残余着复杂的意味：“您的状况，似乎并不太好……我不是有意冒犯。”

　　对方的坦然相告，让相羽心中一沉。
　　她缓了缓，勉强回答：“嗯，您说的我也知道。”
　　从一个多月前的“破壳”后，相羽就具备了神明的身份和力量。
　　这样的力量使她天然克制大部分妖怪和恶鬼，安倍晴明曾开玩笑说：若她去挑战酒吞童子那样的鬼王，没准可以依靠神力对其的压制作用，全身而退，甚至反过来击败对方。
　　她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神明的力量，就像姑获鸟一族的妖力一般，自然而然地流转于她的躯体之中。
　　既然神力能用，那为什么不用？
　　直到她逐渐明白了这力量的源头。

　　御馔津看出了她的忧虑和无助，体贴地询问道：“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相羽等的就是这个问题。她见对方有提供帮助的意愿，不禁表露出感激的态度：“我的力量一直在衰退，而且找不到原因。其实这样的力量本就不是我该得的，没法为我掌控也很正常……”
　　“……但是，我的身躯，主要是由神力铸造的。没有它，我会消散。”
　　这才是相羽不得不寻找出路的关键。

　　闻言，御馔津凝重地点了点头，开始询问她神职和神力的具体来源。
　　相羽一一说了。
　　御馔津抚摸狐狸的动作停了下来。
　　酒馆的灯火中，稻荷神的脸庞焕发出柔和的色泽。那张不似凡俗的庄严感，重新回到了神明的身上。
　　“我明白了，”御馔津明了地说：“您的衰落，和商行无关，而是人心的缘故。”

　　“人心？”
　　相羽低声重复。这个微妙的词语，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御馔津解释道：“人心是永不会满足的。商行帮助他们，他们便感激它的主人。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这份感激之情会越来越弱，他们提出的要求也会变得更苛刻……”
　　说完后，御馔津无声地叹息。明媚的红眸里，装载着与外表不符的沧桑和无奈。
　　“原来是这样啊。”相羽恍然大悟，心中竟有些释然。

　　相羽感受着体内流淌的金芒，那光芒是如此地纯粹、温暖、宁静。它帮助她重塑身躯，为她展开结界、抵挡鬼切的侵袭，听从她的意愿净化了无数恶鬼怨魂……
　　这份来自于她的朋友、她的孩子、她的信徒的馈赠，终究不是全然属于她的。
　　觥筹交错间，客人们的嬉闹笑语盈满了整个酒馆。
　　两尾的猫又轻盈地走了过来，尾巴处的铃铛“叮叮”响动。
　　猫又小心翼翼地为相羽添满酒，相羽举起小巧的酒杯，冲对方甜甜一笑。

　　猫又离开后，御馔津望着相羽，突然出声：“您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相羽持杯的手滞在空中。
　　下一刻，她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蓝眼睛稍稍弯了起来：“我也在想呢。”
　　“没有想过成为真正的神明吗？”御馔津说。
　　“……”
　　相羽的目光凝在了酒杯的边沿，眼瞳里倒映着漾动的波光。
　　过了许久，她终于再次开口。

　　-

　　与此同时，在千万里之远的海岸处，海潮裹挟着雪白的浪花，气势汹汹冲向了沙滩。
　　金发金瞳的少年，穿着简短的灰色裙衫，径自往海浪翻滚处走去。
　　两条雪白光滑的大腿露在外面，随着前行的步伐，脚趾陷入了沙粒中，小腿的肌肉绷出流畅的弧度。
　　一个孩子从渔村里跑了出来，高声唤道：“哥哥，别过去！岸边很危险！”
　　金发少年步子一顿，慢慢地偏过头去。

　　一张皮肤皱缩、五官狰狞的漆黑鬼面，赫然顶在少年纤细的脖颈上。
　　他的身形有多么青春美好，他的脸庞就有多么丑陋不堪。
　　强烈的美丑对比，令追过来的人类孩子惊在原地。
　　“啊……！”紧接着，孩子指着他失声惊叫起来，尖锐的叫声里隐约带有哭腔。
　　然后，孩子猛地扭过头，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似乎生怕他追过去一样。

　　“呵。”
　　金发的丑陋少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阴戾的冷笑。纵使是冷笑，那略微沙哑的嗓音里，仍然透出蜂蜜般动人的甜意。
　　与他丑如恶鬼的面貌的放在一起，这甜美的声音却更显得突兀。
　　死死地盯着那道逃跑的背影，少年指尖掐住鬼面的边缘，深深陷入了皮肉里。
　　杀意和恨意在他的眼中翻滚不休，即将接近于临界点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吼声打散了他的杀心。
　　“般若，你来得真早啊！”

　　名唤“般若”的金发妖怪身形一僵，濒临爆发的怒火后继无力，缓缓地平复下去。
　　般若金色的眼中闪过些许无奈，语气里仍然藏着不忿的意味：“海坊主，你骗我！”
　　但比起刚刚那声阴森的冷笑，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浑身披着赤红鱼皮、穿着僧衣的庞大海妖，从汹涌的海浪中踏了出来，如履平地。
　　一扇巨型的青蓝色贝壳，跟在鱼头海妖身后冲上了海滩。
　　顺利地搁浅后，那道贝壳的细缝逐渐撑开了，露出贝壳内藏身的娇美生灵。

　　金橘色的贝壳内面，与那美丽娇柔的人鱼相得益彰，居然产生出某种金碧辉煌的华丽感觉。
　　不知是巨大的贝壳令美人鱼显得更加神秘，还是人鱼的美貌令贝壳也珍贵起来，抑或是两者皆有。
　　般若意味不明地盯着她，语气又变得阴沉下来：“这就是椒图？”
　　他一向敏感于自己的容貌，看到美丽的人或妖怪时，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妒火和愤怒。

　　但椒图是海坊主的朋友……
　　想到这里，般若又是嫉妒，又只能逼迫着自己去接受她。
　　椒图并不在乎少年的敌意。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眼睛里，语气温柔地说：“般若？我听海坊主经常提过你呢，很高兴认识你。”
　　般若情绪稍缓，随后又冷冷地讥讽起来。
　　“高兴认识我？看到我这么丑陋的家伙，你忍得很辛苦吧……”
　　少年的讽刺还没说完，就被海坊主的声音打断了。

　　“般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海坊主的鱼唇飞快地掀动着，胡须不断颤抖：“你哪里丑了？看看你那炯炯有神的金瞳，光滑尖利的角，高挺的鼻梁，整齐的三十颗牙齿，这么威严的面貌，怎么能说是丑呢？你别看椒图长得娇嫩，她那张脸可禁不起一丝风吹雨打，哪里比得上我们的耐用耐看？我们妖怪，就不该老是模仿人类，应该坚持自己的特色和本真……”
　　椒图：“……”
　　般若：“……够了，够了！”

　　眼见海坊主唾沫横飞，一副不说服他誓不罢休的模样，般若连忙提高了声音。
　　“行行行我知道了！海坊主你住嘴！”
　　他咬着牙妥协后，海坊主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望着他的目光里仍带着无奈和慈爱的意味。
　　般若被他看得鸡皮疙瘩直冒，连忙将目光转向椒图：“啧，你确定要带上我这丑陋的——”
　　海坊主：“嗯？”
　　般若：“……我这个妖怪吗？”

　　听少年这么说，椒图轻柔地摇摇头，在他陡然冷厉的瞪视下，她开口说：“我在陆地上不方便行走……”
　　“请你带上我，好吗？”她柔声请求道。
　　般若顿了顿，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向着数丈高的海浪走去，弯腰拾起瞬间变得只有手掌大的贝壳。海坊主为他分开波浪，使他免受巨浪的冲击。
　　而身后的无垠陆地，却是他将要踏上的旅途。

　　-

　　正值早春，庭院里的樱花开得极盛。
　　深深浅浅的粉，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气息。花瓣在石桌上浅浅堆积了一层，又被白皙修长的手拂落。
　　安倍晴明执着笔，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铺开的卷轴。
　　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和符文，在卷面上交错相织。
　　路过的觉偏头看了一眼，就嚷嚷着眼晕，再也不肯多看了。
　　“晴明先生，还在研究阵法呢？”
　　随着优雅慵然的嗓音传来，身姿修长的巫女从廊前起身，款款走到了樱花树下。

　　安倍晴明轻轻颔首，手中的笔点了点纸面上的几处纹路，
　　“八百比丘尼，你觉得它是否可行？这几个地方还需要修改吗？”
　　八百比丘尼，是他们在中凤凰林遇到的巫女。据说她因为误食人鱼肉而拥有了不死之身。
　　那时刚见面，这个巫女便说出了石破天惊的“晴明先生是要了结我性命的人”，震得他好久没缓过神来。
　　安倍晴明当然不会答应对方的诡异的请求，但看在她无处可去的份上，还是收留了她。

　　正如八百比丘尼所说，她毕竟是活了数百年的人。
　　这几百年内她所掌握的知识和手段，达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
　　除了表面上的占卜师身份，八百比丘尼还精通阴阳术中的天文、历法、符咒、祭祀等等。
　　哪怕是安倍晴明这样天资聪颖的阴阳师，有时也不得不向她求教。
　　“好……”
　　八百比丘尼略微倾身，垂眸望着他所点出的那几处“阵眼”，美丽的面颊上浮现出深思的表情。

　　没多久，她似乎得出了结论，摇头道：“晴明先生，以我的见解，您已经做得很完美了。不过这一处……”
　　巫女弯下腰肢，绕过阴阳师的颈侧，纤长的指尖虚指着卷面。
　　“……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她轻声说。
　　安倍晴明停顿了一下，振袖拂开坠落的樱花，才继续问询道：“你觉得应该怎么改？”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出了意见。她语气平缓从容，思维又慎密，叫人十分信服。
　　“也对，这样更好。”安倍晴明沉吟了一会儿，提起笔，按照她所说的开始修改。

　　这两人或问或答，相谈甚欢时，从庭院外的不远处陡然爆发了一阵骚动。
　　“三尾和姑获回来啦！”
　　觉的大嗓门响彻了整个院落。
　　紧接着，沿着石块搭成的小路，青衣女童和妩媚狐妖的身影，出现在了花团锦簇的园木间。
　　在她们的身后，还跟着两位武士——一位披着厚重的铠甲，一位漂浮在幽蓝的鬼火中。
　　安倍晴明将卷轴一拢，站起身来。
　　八百比丘尼也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

　　青衣的姑获鸟……虽然是妖怪，外貌却和人类幼童并无两样。她站定在石路上，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望向安倍晴明，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但那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逝，连安倍晴明也无法确定它是否幻觉。
　　他忽略内心里突然升起的不安，走了过去，温和地问候着归来的妖怪们。

　　“……晴明。”
　　相羽冲他扬起笑脸，一切并无异常。
　　安倍晴明眼睫颤了颤，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冰蓝的狭长眼眸，与蔚蓝的猫儿眼平视着。
　　“小羽，”他温柔地、郑重地问道：“你的问题我思考过了。你愿意成为真正的神明，还是当一个纯粹的妖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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