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安倍晴明、八百比丘尼、相羽围着石桌坐了下来。
　　院子里除了他们，其他式神都识趣地避开了。
　　“神明的力量对你来说，的确难以掌控……”
　　蝙蝠扇轻轻地敲在手心，阴阳师垂眸望着相羽，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
　　其实在相羽出生后不久，他就逐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她是神明还是妖怪？还是两者都是？可是，她体内的两种力量泾渭分明，完全没有出现过融合的现象。
　　不管是升格为神明的妖怪，还是堕落为妖怪的神明，她似乎哪一项都不符合。
　　仿佛把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强行塞进了她的躯壳中一般。

　　八百比丘尼抚了抚自己的发辫，唇角挂着惯常的神秘微笑。
　　在阴阳师絮絮解说的时候，她偶尔补充几句，好让相羽听得明白。
　　“我和八百比丘尼讨论了一下，”安倍晴明说：“你不能再维持‘伪神’的状态了。商行能存在多久呢？十年，还是百年？”
　　说着，他的表情严肃下来，扇子敲击手心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若商行不存在了，谁来募集你的信徒呢？”
　　相羽定定地注视着他，连樱花飘了满头都没注意到。
　　直到八百比丘尼微笑着拂下夹在她发丝间的花瓣，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赞同地说：“是，确实是这样。”

　　不久前，御馔津，那位善良的神明也曾为她分析过这其中的弊端。
　　相羽问：那么，我应该设法摆脱“伪神”的身份？
　　御馔津答：是的，你可以成为真正的神明。
　　相羽试探着说：建立神社？
　　御馔津点头：建立神社，传播信仰。但是……
　　相羽：但是？

　　御馔津：你要放弃自己的妖怪身份，从此没有谁为你承担职责。你肩负人们的信仰，并需要尽职以回馈他们。
　　相羽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她没报什么希望地问：如果我选择放弃自己的神明身份呢？
　　御馔津讶然反问：神力是你的躯壳，你如何放弃它？
　　……

　　关于如何使她成为真正的神明，安倍晴明所提出的建议，与御馔津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阴阳师一说完，相羽便扯了扯对方套在手腕上的串珠，仰起素白的小脸。
　　“晴明，”她难以掩饰自己的急迫：“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路？”
　　“成为纯粹的妖怪。”她说。

　　下一刻，安倍晴明与八百比丘尼相视而笑。阴阳师抬起折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红唇略微勾起：“我猜得没错吧？”
　　占卜师也掩唇轻笑，低柔的笑音像羽毛的尖端，挠得人心头发痒。
　　相羽被他们笑糊涂了，诧异地说：“我问得有什么不对？”

　　“并没有不对，”八百比丘尼温声说：“晴明先生和我打赌，他说你一定会追问怎样变成妖怪的……现在看来，是晴明先生赢了呢。”
　　相羽简直无语，紧张的心情烟消云散。
　　她紧张得要死，他们却拿她打赌！
　　什么人嘛，真是。
　　但见到这两个人类眼带笑意，表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相羽也不禁放松了许多。

　　“八百比丘尼提供了一个阵法。”
　　当着她的面，安倍晴明再次翻开了卷轴，露出繁复得近于凌乱的图样。
　　“要使你蜕变为纯粹的妖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抽去你体内的神力。”八百比丘尼轻声细语，解释着阵法的作用：“这个阵法能保留你的妖力和灵魂，吞噬你的神力……”
　　相羽脸色泛白。
　　八百比丘尼顿住，轻轻问她：“怎么了？”
　　“没有神力，我的身体会崩溃。”孩子蹙起了偏淡的眉毛，两眉之下的眼瞳里满是狐疑。

　　并不在意对方的怀疑，八百比丘□□持着包容的态度，微微笑了。
　　“这就是代价啊。”
　　相羽扬眉：“代价是死亡？”
　　八百比丘尼语气平缓，温柔的口吻里却含着告诫的意味：“小羽……我也这样叫你，可以吗？你也死过一次了，破而后立需要付出的代价，还不明白么？”
　　她说话时，旁边倾听的安倍晴明，突然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这个长生不死的女人，为什么要用“也”？难道她认为自己和相羽一般，也死过一次吗？

　　八百比丘尼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暧昧模糊。
　　然而相羽的脑海里，却猛然间闪过一丝明悟。
　　那些死后的遭遇，恍如漫漫浮光，走马灯一般晃过她的眼前。
　　进入地府后，阎魔大人说暂时没有她转生的躯体，放任她在人间游荡，转眼便是四年；
　　被茨木童子的攻击后，又经过彼岸花的提醒，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神明身份；
　　为了自保，她主动接受了神名和神职，却没想到那竟然是助她重生的力量；
　　虚幻的海市蜃楼中，荒的警告振聋发聩：不要依赖人类的信仰！
　　……
　　然后，她从“茧”中苏醒。如荒所说的那般，新生的躯壳中，出现了姑获鸟一族的妖力。

　　“……破而后立。”
　　相羽喃喃地重复着，蔚蓝的瞳仁里渐渐露出了坚定的神采。
　　她握紧了伞柄，毫不退缩地望着八百比丘尼：“如果这能使我重新成为真正的妖怪——”
　　“我愿意付出代价！”
　　“哪怕是死亡？”
　　“不，我不会死，”相羽平静地说：“只要我的灵魂还在，我就不会消亡。而我现在的情况，并不一定比灵魂更好。”
　　听她这么说，八百比丘尼不禁失笑。

　　果然是个倔强的、憎恶束缚的孩子呢。长生不死的巫女静静地想：为了摆脱依赖于信徒的局面，居然认为“灵魂也比这样的状态好”？
　　巫女却不知道，相羽的心中充满了苦笑。
　　自己反悔得真是快啊。明明借助神明的力量有幸重生，在得到好处之后，居然又开始厌弃它了。

　　但某个更细微、更深沉的念头却在她的内心深处牢牢地扎根了。
　　比起神力这样依赖于信徒的力量，她宁愿选择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妖力！
　　哪怕失去净化的能力，失去对其他妖怪的天然压制，失去强悍的、恢复力极强的躯壳，失去人类对神明的善意。

　　-

　　两天后。
　　紫蓝色的蝴蝶，在盈满花香的空气里翩跹飞至。
　　纤细的黑色脉络，由翅根一道道延伸至翅边，汇聚为缎带似的镶边。颗颗宝石蓝的水滴状斑点，均匀地分布在翅边的“黑缎”中，清丽而幽雅。
　　这是一只极其美丽的蝴蝶。
　　坐在樱树下的两个女孩，其中青衣的那位朝着它伸出手指，口里问候道：“早上好，蝴蝶精。”

　　蝴蝶降落到她的指尖，缓缓掀动着翅翼。
　　“相羽大人，这是桃花妖托我给您送的信。”
　　蝶翅翕张时，从中发出了柔嫩的女孩儿嗓音。
　　话音未落，一张光滑的纸页，凭空出现在半空中，飘然落下。
　　相羽一把抓住，看了几眼，然后笑了起来：“好，我知道了，替我向桃花问好。”
　　蝴蝶精答应后，轻盈地飞走了。

　　“小羽。”
　　月白狩衣的阴阳师拉开门扉，走到了高出地面半米的回廊上。
　　他头上戴着立乌帽，满头银丝用发带扎起，颇显规整庄重。
　　浅色的、润泽的红唇上，涂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这丝笑容十分温和，且充满了安抚和鼓励的意味。
　　“进来吧。”他温声说。
　　相羽捻动指尖，纸页顷刻间化为齑粉。她的嘴唇也红润、健康，微微弯起，泛着与阴阳师如出一辙的平淡笑意。
　　仿佛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艰难的挑战，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琐事。

　　相羽刚要起身，手指却被一只同样白皙娇小的手攥住了。
　　“小羽……”神乐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句。
　　相羽回头，语气柔和地说：“不用担心，神乐。有晴明在呢。”
　　似乎是被说服了，神乐这才放开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踏上门廊，身影消失在半敞的门扉后。
　　“一定要成功啊。”神乐自言自语。

　　跟在阴阳师的身后，相羽穿过重重走廊，仅着白袜的脚踏在地板上，轻盈无声。
　　没过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小小的园地出现在庭院后方。林木葱郁，野花缤纷，鹅卵石和沙砾均匀地铺散在地面上。
　　美中不足的是，一个光秃秃的类圆形深坑嵌在原地中央。坑底仅浅浅地填了一层石板，实在是大煞风景。
　　其实这个突兀的坑，是温泉的雏形。
　　在三尾狐等妖怪的强烈祈求下，大家齐心合力，硬生生地挖出了这个大坑。只待泉水引入，再由阴阳师将泉水加热，就是真正的温泉了。
　　不过，它现在却成为了相羽进行蜕变的场地。

　　手执法杖的巫女，早已端坐在深坑旁边，等候良久。
　　安倍晴明和相羽到来后，八百比丘尼张开了淡青色的眼眸，冲他们优雅地颔首：“晴明先生……小羽，来，你去那中间坐下。”
　　像白鸟翻飞一般，她轻盈地转动手腕，示意相羽走入深坑的中央。
　　相羽依言迈了进去，盘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安倍晴明在巫女的对面端坐，两人的姿态都极尽庄严、优雅和沉稳。

　　相羽挺直脊背，纤细的脖颈却微微放松，恍如白鹤般宁静而舒展。蔚蓝的双目，自然而然地半阖着。
　　柔暖的春风抚过她的脸庞。
　　除了花朵的馨香、青草的清气、妖怪们各具特色的妖力、阴阳师和巫女的深邃灵力……她还从风中分辨出了某种威严的力量。

　　那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波动着，一张一弛间暗合神秘的规律。
　　渐渐地，其他所有的声音、景象和气息，都在五感中消隐匿去。
　　她被这玄妙的波动完全包围了，体内的力量也被带动起来，与其产生了共鸣。
　　隐约间，只能听到阴阳师不太真切的嗓音：“小羽，什么都不要管，交给我们。你只需要保持清醒。”

　　此时此刻，相羽非常平静。
　　她已做出了自己能准备的一切。
　　从桃花妖那里得到了她们的支持，为阵法提供了所需的材料，以及一颗平静的心。
　　她必须平静，必须心无杂念，必须全然相信为她施法的人。
　　你还相信他吗？书翁说他是黑晴明哎。某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窃窃私语。
　　然而，某个更加执拗的声音，却立刻钻了出来，反驳道：他要害你，还需要等到现在？！

　　相羽固执又任性地想，更何况，有一种人就是那样的——你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要信任他，维护他。他的眼中毫无杂质，透出表里如一的纯净感。
　　所以，她放下了怀疑，再一次将自己的信任和性命，交付到对方的手中。
　　纷杂的想法倏忽而过，相羽的内心重新恢复了止水般的澄静。
　　她几乎完全进入了“无我”的境界，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阵法外，安倍晴明和八百比丘尼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几乎同时开始结印、念咒、调动灵力。
　　“启！”
　　阴阳师低喝道，一颗幽蓝色的晶石被他抛入深坑上空，在空气里瞬间溶解。
　　下一刻，太阴结界在后院里张开了。

　　那颗蓝色晶石——或许称呼它为“太阴结界卡”更合适，是相羽提供的，能够大幅度增长妖怪的修为，以及稳定妖力的波动。
　　实际上，阵法的绝大部分材料，都是由相羽自己给出的，诸如勾玉、结界卡、符纸等等。
　　若非她的这些藏品，恐怕安倍晴明和八百比丘尼也无法短时间内凑齐启动阵法的材料。
　　“启。”同一时间，八百比丘尼也沉声说，殷红的晶石跃入半空。
　　太鼓结界张开了。
　　紧接着，斗鱼结界、伞室内结界也接二连三地打开。

　　足足四层结界，将阵法和阵法中央的人影层层包绕起来。后院中，顿时掀起了一阵灵气和妖力的飓风。
　　“喵。”
　　顶着强大的阻力，绒毛凌乱的灰猫在深坑边缘蹲踞着。猫咪湖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阵法中逐渐模糊起来的人影。
　　安倍晴明没有阻止它的观摩。
　　这只名唤“系统”的猫咪颇有灵性，而且它和相羽之间似乎保持着某种默契的联系。

　　“呃……！”
　　突然，从幻光迷离的阵法中央，响起了女孩痛苦的闷哼。
　　那声痛呼转瞬即逝，园地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狂暴的力量往四周席卷而去，吹散了不少飞花落叶。
　　阴阳师与巫女对视一眼：开始了。
　　果然，下一瞬间，灿烂的金色光流，如潮水般奔涌而出！

　　两个人类眼睁睁地注视那磅礴的神力骤然爆发，挣脱了阵法的束缚，冲向四面八方。
　　尽管预先设想过，但当他们真正看到这一幕时，还是不得不惊异于这份力量之纯净，声势之浩大，光辉之璀璨。
　　好在阵法虽然无法吞噬这过于浩瀚的神力，却还是阻止了妖力的逸散……安倍晴明庆幸地想着。

　　就在他将注意力转回阵法之中时，安静蹲着的灰猫突然弓起脊背，昂首高叫。
　　“喵嗷——”
　　叫声气势如虹，与它娇小的身躯十分不符，竟然类似于虎豹的怒吼。
　　下一刻，令巫女和阴阳师惊诧不已的现象发生了。
　　那漫天奔流的金色光海，在它吼叫之后，居然开始倒流、收敛，凝成一股激流，瀑布般坠回了后院。

　　足足过了半刻钟，光辉完全消散。
　　灰猫得意洋洋地摆了摆尾巴：“喵——”
　　在它的爪子前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数十个亮金色的晶石。从晶石中焕发出的神秘波动，和他们刚刚使用过的结界卡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只猫居然把从相羽体内抽出的神力，全部转化成了结界卡！

　　但安倍晴明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件事了。阵法中的力量波动已经渐渐平息，显现出中心的景象来。
　　那中间已经没有了穿着武士服的小小女孩。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水银般浓郁的银灰色光晕。
　　光晕如活物般拧转着、鼓动着。
　　淡淡的银色光屑，犹如环绕着行星的卫星群，绕着那团光晕缓慢旋转。
　　安倍晴明凝望着它，久久无言。

　　半个小时过去，光晕仿佛有意识一般，出现了规律的力量波动。
　　两个时辰过去，银白的骨骼形状，脊骨、肋骨、颅骨……在光晕中隐隐显现。
　　傍晚，汩汩流动的血液，发出了微妙的声响。
　　第二天清晨，光晕凝聚出躯干、四肢、头颅的模糊影像。
　　第二天中午，雪白的皮肤若隐若现……安倍晴明将试图围观的式神都赶出了后院，严令禁止任何活物闯入。
　　忐忑不安地等到第三天凌晨，那时纸人在包寿司，神乐抱着狐狸小白例行发呆，八百比丘尼和三尾狐准备着早饭，安倍晴明吩咐其他式神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吱呀——”
　　拉门的声音，分明不大，却响彻了整个喧闹的庭院。
　　所有人类和妖怪，齐齐扭头望去。
　　一只雪白的脚丫从房间内迈出。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在棕色的木板上轻盈一点，随后优美的足弓舒展，小腿也跟着探了出来。
　　浴衣的纯白衣摆，拂动在纤细的脚踝处。
　　“不错，正好赶上饭点。”
　　少女裹着浴衣，随意地倚靠在廊柱上，眯起的蔚蓝眼瞳里，浮动着轻快的笑意。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庭院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小羽？”
　　“相羽大人！您成功了啊！”
　　“姑获，你这家伙……！总算出来了，知不知道我们等得多不耐烦啊！”
　　相羽只是笑。眉眼弯弯，秀美的脸庞上充满了温柔和纯挚。
　　“果然……”
　　在喧闹之中，安倍晴明却凝视着她，低声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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