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垂落在眼前的缕缕发丝，呈现出健康的漆黑色泽，几乎完全遮住了相羽的视野。
　　她看不清突然出现的那个人，然而系统帮她贴心地标注了出来。
　　SR，书翁，Lv.24。
　　她居然将他召唤过来了！
　　相羽的胳膊肘在光滑微凉的地板上蹭了蹭，试图从青年的影子下钻出去。

　　她这一用力，上半身便不可避免地抬起来了一些。铺散在脑后的短发也跟着脱离地板，细柔的发丝，与青年韧直的黑发交错梳过，拖出一阵酥松的微响。
　　相羽僵了僵，她仍然侧着头，看不见上方的景象。却又隐隐感觉到，某种比呼吸更轻微、比目光更虚幻的事物，充斥在这一小方狭窄的空间之内。
　　神力、妖力或者是血液，应激似地紊乱了一瞬，涌向颈项、头颅乃至于四肢百骸。
　　相羽顶着烫热的面皮，佯装镇定地伸手去推他：“……起来。”

　　食指却勾到了散开的衣襟，凹凸不平的斜纹和暗花尚残余着淡淡的体温。相羽手指蜷缩了一下，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过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她的手与衣襟僵持了片刻，居然无视了人类胸膛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强行往上撑去：“起来！”
　　掌心触到了光滑紧致的皮肤，隔着皮肉似乎还能体会到心血管的脉动——但这大概是错觉。
　　于是烫得几乎要熟了的小妖怪，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地又贴了一会儿，非要逼得对方败下阵来才好。
　　“……手，放开。”
　　那几个字几乎是从源博雅的齿缝里挤出来的。

　　胸膛上贴着柔软的掌心，身后是陌生妖怪充满敌意的瞪视，他紧张得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和相羽一样，他也没有去看她，目光笔直地落在不远处的纸灯上。柔和的灯光照得眼睛隐隐发干。
　　“哦……”
　　小妖怪软糯的声音，像一朵白绒绒的棉花倏然绽开，棉铃裂开的微细爆响浑如惊雷。

　　柔暖细嫩的掌心乍一离开胸前的皮肤，仿佛挣脱束缚的囚犯，源博雅撑着地面一借力，飞快地翻身站起。
　　下一刻，匕首从他的袖中滑出，在半空中划出层叠残影，于陌生妖怪的身前戛然而止。
　　“停下！”源博雅厉声呵斥。
　　那书生打扮的男性妖怪冲到半途，不得不刹住步伐。
　　妖怪死死地盯着他，清俊的眼中怒火熊熊：“混蛋，你刚刚做了什么？！”
　　气氛剑拔弩张。

　　在他们对峙的时候，从源博雅的身侧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书翁，那是意外啦。”
　　相羽也已经站了起来，表情淡定极了。
　　只是雪白的脸颊上，仍然蒸腾着阵阵热气。但相羽决心忽略这一点窘态，厚着脸皮继续说：“刚刚我不小心召唤了你……”
　　书翁是外表极其接近人类的妖怪，身后负着木质的书箱。
　　灯盏、纸笔、卷轴胡乱地插在书箱开口处，可以看得出他匆促间被召唤过来，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

　　这个像书生一样清隽文雅的妖怪，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舒了口气：“果然是你，羽。”
　　源博雅突然出声：“羽？”
　　“‘羽’是我的笔名，这系列的书……”相羽指了指掉在地面的《天地逆旅·乐神卷》，说：“就是我和书翁合作编撰的。”
　　“……”
　　源博雅颊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后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似的，闭着嘴不再说话了。

　　书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妖怪对他毫无好感，哪怕相羽解释了刚刚的一幕是意外，书翁仍然不太高兴。
　　无视了人类青年，书翁走到相羽面前。
　　他注视着她稚嫩的外表，心里感慨万千，口中却很平静地与她说了说自己的近况。
　　两只妖怪交流了一番，书翁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相羽，几个月前，我听说霞庄——你朋友所在的庄园，出事了？”

　　他话音一落，源博雅也跟着转过头来。
　　相羽点点头：“嗯，你也听说了？”
　　“有关这件事的消息，我收集了一些，查出了点东西。”书翁说：“不过，接下来我没法召唤你了，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相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的她已经变成一颗蛋了，怎么可能被他召唤出来？
　　紧接着，书翁脸色有些凝重：“那次袭击应该是有预谋的。”
　　“唔。”这点相羽也赞同。

　　毕竟，霞庄和商行几乎是同一天遭到了袭击，这简直是太巧了不是吗？
　　然而书翁的下一句话，令房间内的另外两位都瞪大了眼睛。
　　“我追踪了那些袭击者的踪迹，发现它们或多或少地与桑田郡里的神社有关……但神明们似乎并没有参与这次袭击，反而有许多线索，都指向了某个人——”
　　“——黑色的阴阳师。”

　　“阴阳师？！”相羽诧异地反问。
　　阴阳师为什么要对付霞庄？霞庄的妖怪堪称安分守己，除了靠酒水生意谋生外，从来没有掺和人类社会的事情啊！
　　紧接着，书翁又扔下了一记重磅炸弹：“你曾经和我提过他，在《红叶卷》出现的‘教唆红叶食人的家伙’，不是吗？”
　　“……”
　　相羽顿了顿，不知道怎么接话。
　　虽然她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提起什么“黑色的阴阳师”，但在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确实有这么一茬？
　　书翁看出了她的迷茫，细心地加了句：“你称呼他为‘黑晴明’。”

　　“……黑晴明。”相羽喃喃地重复道，在难以置信的情绪过后，心里却涌起了“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扭过头，恰好和源博雅对视了一眼。
　　警觉的神色同时出现在他们的眼睛里。
　　若书翁话中的情况属实，那么袭击霞庄和商行的幕后黑手，居然是试图拉拢相羽的“黑晴明大人”！

　　只不过，比起相羽比较相信书翁的说法，源博雅的态度更偏向于不信。
　　或者说，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他不愿意接受大天狗跟随的首领，居然会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
　　考虑到源博雅和书翁剑拔弩张的关系，相羽识趣地隐瞒了自己的想法。
　　书翁极其反感源博雅——抗拒的情绪几乎是明晃晃地摆在他的脸上。
　　而源博雅当然不会赔着好脸色，对方冷待他，他更是把对方当空气。
　　这样的矛盾在相羽第二天外出历练时，上升到了顶峰。

　　“相羽，我打算在京都附近游历一段时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书翁温和地问：“正好继续编写《天地逆旅》。”
　　佩戴着太刀和弓箭的源博雅，也询问她的意见：“我也要去寻找对手了，你既然要提升实力，还是和我一道吧？”
　　相羽：“……不，我自己就行。”
　　说完，也不给他们继续自荐的机会，她一溜烟儿跑远了，留下两位男性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书翁板起了清正俊秀的面孔，眼神渐渐严厉起来。
　　他冷冷地注视着源博雅：“她才那么小，收起你的心思！”

　　闻言，人类青年的眉心拧成了凌厉的“川”字，口气极为不耐烦：“你在说什么？”
　　书翁仔细观察着人类的表情。对方神情颇为不耐，然而目光坦荡，确实没有心虚的意味。
　　可他哪里会信？
　　光凭对方为相羽谱的那首曲子，书翁就有理由怀疑他居心不轨！

　　想到这里，书翁冷笑一声，懒得再分辩，转身走了。
　　源博雅憋了满肚子气。但这妖怪是相羽的朋友，打又打不得，只好强忍着不忿，任由他走远了。
　　“你也说了她那么小……”人类青年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话来：“能动什么心思啊！”
　　那样天真，那样纯粹，连多看一眼，都害怕是唐突。

　　-

　　三天之后，乱石嶙峋的山林里。
　　天气还算晴朗，棉花糖似的软厚白云，成团堆积在蓝天之下，把太阳挤得毫无容身之地。
　　“叮！玩家打败不知名妖怪×9，获得经验值369，等级上升至Lv.26！奖励勾玉×100。”
　　慢了一拍的提示音落下时，相羽正倚在松树上，缓缓地恢复着消耗的力量。
　　三尾狐化成的小狐狸，懒洋洋地窝在她的怀里打盹。

　　山地上铺着层细碎的松针，偶尔有几只棕毛松鼠飞快地蹿过林间。
　　浑身覆着铠甲的妖怪，一位留着山羊胡子、身周环绕着鬼火的武士，以及一位头戴斗笠的紫衣鬼魂，在松林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R，兵俑，Lv.21。
　　R，武士之灵，Lv.15。
　　N，盗墓小鬼，Lv.15。

　　由于发觉自己的神力在衰退，相羽试图挽回这样的颓势，便专门寻找或污秽或阴暗的地方进行净化。
　　她打算通过技巧的练习，来巩固自己的力量。
　　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
　　但在净化了几处阴气极重的墓穴之后，她的身后便缀上了那三只妖怪。

　　负责守护墓穴的兵俑，在和盗墓小鬼对话时，遭遇了相羽的净化。
　　被盗墓小鬼的话语所打动，他放弃了苦守墓穴的固执态度，想要见识一番人间的风景。
　　盗墓小鬼则是颇为热情地跟上了相羽，试图借助相羽对阴气汇聚之地的敏锐感应，来寻找别的墓穴。
　　武士之灵生前是渡边纲的手下，死后没多久就化成了妖怪。
　　相羽对他们的跟随不置可否，但在他们偶尔参与站斗时，还是打开了[狗粮队长]的才能。

　　三尾狐睡得正香，隐隐约约间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她没太在意，抱着自己的大尾巴蹭了蹭，继续睡了起来。
　　从林间飞来一只银白色的纸鸢，在苍翠的松针中停了下来。
　　相羽伸手取下那只纸鸢，摊开。
　　里面写着安倍晴明、神乐以及庭院内的一众式神，捎给她和三尾狐的话。
　　其中白藏主的语气最为活泼。
　　“前几天有只柴犬找上门来，诬赖小白吃了他的麻雀！幸好神乐大人查出了真相，不然小白冤枉死了！……今天我们要去凤凰林，小羽你和三尾回来后，发现大家不在别惊讶……”

　　相羽抽了抽嘴角，无语至极：“狐狸吃麻雀，有什么奇怪吗？这都能被找上门来，晴明什么运气啊。”
　　刚刚说完，她突然愣住了。
　　某种寒意攀上了她的头皮，嘴角放松的笑意也渐渐地抹平了。
　　麻雀这样弱小的生物，被兽类当食物吃掉，那叫自然现象。可是，若那只麻雀，是源博雅的朋友“雀”呢？
　　又能有什么不同？

　　相羽不知道自己会产生这种联想，但她越想，越觉得惘然。
　　雀和普通的麻雀，有什么不同吗？本质上并没有不同。
　　只不过它会说话，会与源博雅交流，是源博雅的朋友。
　　所以，对于相羽来说，“雀”似乎也具备了不同的意义。至少，她再也没法说出“它被狐狸吃掉，很正常啊”那样的话了。

　　她将纸页折叠，往身后的小包袱里随意一塞。
　　抽出手时，却不慎带出了另一张纸。
　　“咦？”
　　相羽将那张纸打开，看了几眼，发现那居然是书翁偷偷塞进包袱的纸条。
　　大概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源博雅的面说，他才写在纸上塞进来了吧。
　　“相羽，你要小心源博雅那个人类，他几年前为你谱了一首曲子，对你图谋不轨……”
　　“啥？？？”
　　看到这里，相羽惊得差点跌下树枝。

　　三尾狐咕哝了几下，才将相羽的神智拉了回来，表情复杂地凝视着纸页上的字迹。
　　她并不认为书翁会说谎。
　　那么……
　　相羽纠结了片刻，居然转惊为喜，无声地笑了起来。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她想起那人英俊得近乎艳丽的五官，还有看似粗犷实则温和的态度、悠扬温润的笛音……还有面对她时总是强忍着什么的表情。
　　忍不住勾起嘴唇，滚烫的面颊上绽出酒窝。

　　呆呆地回忆了一会儿，相羽脸上的热度逐渐消了下去。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就算源博雅真的对她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对她前世的不同；反而她顶着一副小孩子的躯壳，暗自幻想对方，倒有点儿变态。
　　将“变态”的心思按捺下去，相羽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去。

　　“还有，你和那个安倍晴明契约了？为什么？”
　　看到这里，相羽眉毛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你当初不是说——”写到这儿，书翁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黑晴明和晴明是同一个人吗？既然忌惮黑晴明，为什么要和晴明契约？”
　　相羽捏紧了纸页，瞳孔骤缩。

　　“唔！”
　　三尾狐被她突然加重的力道惊醒了，扭着尾巴钻了出去。
　　“小羽，怎么突然这么用力……”
　　“没什么。”相羽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询问，从包袱中翻出了银白色的叠纸：“晴明他们给我们的信。”
　　三尾狐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即翻开。
　　她望着神情冷淡的相羽，隐隐感到了担忧。
　　就在三尾狐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相羽的目光却越过了她，往树林的尽头看去。

　　同一时刻，树下的兵俑等妖怪也喧闹起来。
　　“那是谁？”
　　“骑着狐狸的小姑娘？”
　　“简直像神明一样啊……”
　　在郁郁苍苍的林木之间，高大的黑色兽类，爪子踩着满地的松针，轻盈灵巧地迈了过来。

　　狐狸的脊背上，侧坐着一位白衣绯袴的少女，雪白的发丝为那张秀美面容染上了某种极致的纯粹感。
　　麦芒形状的金色箭羽，插在她身边的箭筒内，焕发着阳光般灿烂的光辉。
　　SSR，Lv.33，御馔津。
　　美丽的SSR用她浅红的眸子，一一看向他们，最后目光凝注在相羽的身上。
　　“初次见面，”她温柔地问候着：“这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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