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接近清晨的夜晚，宁静得仿佛潭水。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传来，伴随着悠悠的凉风，犹如投入这潭静水中的石子，溅开了一圈圈涟漪。
　　相羽和白狼所在的街道，却陷入了死寂之中。
　　那持着鬼切的武士——渡边纲，突然不再发出醉语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一同在夜色中消泯淡去。
　　“他发现我们了。”
　　相羽嘴唇动了动，对白狼无声地说道。然后，她垂下眼帘，凝视着那个藏身于暗处的黝黑影子。
　　渡边纲察觉到了她们的存在，并立刻将自己隐匿起来。只可惜，他头顶和配刀上鲜明的“SSR”标注，在相羽的眼中明显得堪比250瓦大灯泡。
　　白狼攥紧了她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
　　她紧抿的嘴唇、瞪大的暗金色眼眸，仿佛在说：不要下去！
　　相羽迟疑了一瞬，无奈地妥协了。

　　她确实很想下去会会渡边纲，那个让妖界的碰瓷大佬惨烈翻车的牛批汉子。渡边纲与她等级相差不大，只要她多注意一些，他总不可能超越她的速度，飞过来砍了她的翅膀。
　　相羽不理解白狼的担忧，正如白狼也并不知道，相羽压根没有对渡边纲产生一点儿畏惧感。
　　就在相羽无奈点头的时候，偏圆的眼眸突然睁大了。瞳仁深处，金光忽闪而逝。
　　“守！”她呲牙低吼。
　　嘶嘶的气流声从齿间钻出，明明是低声细语，却有如野兽的嘶吼！
　　一淡金一透白，两道结界瞬间延展开去！
　　下一瞬间，凌厉如雷电的刀光划开夜幕，横斩而来！

　　绝美的弧状清光，与天边的弦月相映成趣。
　　相羽挥翅，扬起一道劲风，将呆住的白狼推下树去！随后翅羽卷起伞柄，挟着飒飒风声斩向那美丽凄清的刀光。
　　刀光在结界处凝滞了一瞬，又于须臾之间，势如破竹地接连碾碎了两层结界！
　　然而这短短的僵滞也给相羽争取了时间，她已经从树梢处半蹲起来，直起上半身格住了那柄鬼切。
　　一股迫人的力道从刀伞相抵处传来，相羽咬咬牙，硬生生地抗住了。
　　如她所想，渡边纲是人类，哪怕等级比她高出一些，力气却还在人类的范畴。
　　然而……
　　渡边纲看到了她的外表，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显然没想到藏身在树上的妖怪竟然那般年幼。
　　但这位留有髭须、面相威严的武士，转瞬间又恢复了镇静。掌中的鬼切寒光森森，沿着纸伞切向对手的翅膀。

　　那柄斩鬼之刃尚未触及到相羽的肢体，一股摄人的寒意便从刀锋处猛地扑了出来，渗入了相羽的躯体之中。
　　相羽动作一僵。
　　隐约流淌于四肢百骸的金芒之中的，是她的妖力，独属于姑获鸟一族的力量。
　　此刻，那些幽魅奇诡、与圣洁纯粹的金光格格不入的力量，竟然隐隐被鬼切的杀意激发，变得紊乱起来！
　　相羽强行忍住疼痛，然后借住敌人的力道后退，疾退！
　　她知道白狼为什么那么害怕了。白狼惧怕的不是渡边纲本人，而是他手中的斩鬼之刀。
　　那把诡异的刀，天然克制妖怪的力量，难怪渡边纲能用它斩下茨木童子的手臂！

　　就在相羽后撤的刹那，渡边纲，这个武技精湛的人类武士，立刻抓住了她的破绽。鬼切泛着冷厉的幽光，撞向她的怀内。
　　相羽仓促之下，只能胡乱挥伞迎击。鬼切狠狠劈在纸伞上，将妖怪后纵的身形击得倒翻下去。
　　渡边纲趁势跃下树梢，长刀当空，斩裂层层夜风！
　　“飒——”
　　结界在刀风下瞬间生成，这凌厉无匹的一刀竟然又被阻住了。
　　刹那的滞碍后，鬼切再次落下，却到底失去了最先的气势。

　　“嗡。”
　　弓弦震颤的轻响，在不远处依稀闪现。
　　而后，飞箭瞬息奔至！
　　渡边纲被迫侧身躲避。余光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窈窕影子，劲瘦的手臂拉开长弓，直直地对准了他。
　　相羽抓住时机，立刻稳住身形，纸伞扭转，由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刺向了渡边纲的腹部。
　　她早就被对方的不依不饶打出了气性。这时看他犹疑，恨不得趁机要了他的命。

　　渡边纲回过神来，意识到最大的威胁不在暗处，而是眼前，不禁心中凛然。
　　他故技重施，扬起鬼切逼近妖怪的躯体，试图借助这柄斩鬼之刃的异能再次压制住对方的力量。
　　相羽看出他的意图，冷冷笑了，稚嫩的脸蛋上，显现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
　　金色的光流在她的体内翻涌，顺从她的意志，将那沸腾的妖力的包裹了起来。
　　仿佛多了一层隔膜的保护，紊乱的妖力逐渐平息。

　　相羽再无顾虑，纸伞携着巨大的力道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白狼的箭也抵达了战圈——
　　渡边纲见势不妙，挥刀格挡了一下，闪身躲过白狼的箭，然后飞快地闯入了一旁的民宅内！
　　“喔喔喔喔喔——”
　　宅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在公鸡受惊的鸣叫声里，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稀稀落落地走出房间。
　　相羽：“……我去。”
　　白狼：“……无耻。”

　　迫于人民群众的醒转，两只妖怪不得不重新戴上伪装，无奈地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往回走去。
　　回来的路上，相羽偷偷地戳了戳系统。
　　“系统，系统。”
　　“怎么啦，玩家？”
　　“为什么切磋的结局是平手，不是胜利？”
　　“渡边纲喝醉了酒，不然你那武技，怎么可能打赢他啊？”
　　“……好吧。”相羽郁闷地撇了撇嘴，然后又暗自鼓劲起来：不管怎么说，能趁着渡边纲喝醉时将他逼退，也是一项壮举了啊！
　　毕竟，那可是切了堂堂茨木童子麒麟臂，不，右手的大佬啊。
　　这样想着，她的心情立刻明朗了不少。

　　走了一段时间，两只妖怪总算抵达了源博雅的庭院门口。
　　“博雅大人？”白狼惊讶地叫道。
　　相羽愣了愣，顺着白狼的视线看去。
　　高挑劲瘦的青年披着单薄的外衫，抱臂倚在门边，单手拎着一只燃尽的灯笼。满头黑发随意地扎起，略有几缕散落在耳侧。
　　暗红的眼瞳幽邃沉凝，如同火山口里死去的岩浆。
　　然而，当她对上他的眼睛时，从那凝滞的深红中，重新燃起了点点亮泽。
　　相羽无法理解这样的眼神。
　　但从她迷茫的内心中，却猛然间生出了……强烈的歉意。

　　-

　　那莫名其妙的歉疚之意，令相羽一个早上都精神郁郁。
　　她托腮坐在旁边，观望着源博雅指导白狼箭术的过程。
　　他叩动弓弦，那绷紧的丝弦，却迸发出乐曲般奇妙的韵律；
　　箭矢直奔靶心，然后，下一箭以更加令人的速度追了上去，将前一支纵向劈裂；
　　三箭连发，势如流星；
　　他对白狼说“不要刻意模仿我，找出更合适的方法”；
　　白狼思索了许久，郑重地重新拉开了弓……
　　“再试试”，他这样说……
　　相羽看得出神，渐渐忘却了心里的杂念，浑身的力量开始沸腾，蓄势待发。
　　骤然兴奋起来的力量，令相羽回过神来，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我又不学弓箭，这么激动干什么？”

　　她刚刚说完，就听到从头顶上落下的男性嗓音：“你想学箭术？”
　　相羽呆了呆，仰起头来。
　　年轻武士低着头，垂着眼眸望向她。高高束起的黑发披在脑后，显得格外利落精神。
　　从相羽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对方的鼻孔……再怎么英俊的脸，在这清奇的视角里，也神气不起来了……
　　相羽嘴角抽搐了几下，想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任由这个人类走到身边而毫无所觉，这样的事情，已经是第二次了。

　　按捺住心中的纳闷，相羽摇了摇头，否认道：“我还是先掌握刀剑的技巧吧。”
　　“也对。”源博雅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她的后领，轻轻松松地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被拎在半空中晃荡的相羽：“……”
　　呸，什么歉意都见鬼去吧！
　　提溜着小姑获鸟，人类迈开长腿走了几步，才将她放了下来。
　　然后，人类“唰”地一下抽出长刀：“来吧。”
　　相羽愣了下才拿起伞：“等等，直接开始对练吗？”
　　不该像指导白狼那样，先和她仔细讲解讲解用刀的技巧吗？
　　源博雅扬了扬墨黑的长眉——这个动作由他做来莫名地有股挑衅的意味，他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是已经有基础了吗？想继续提升的话，只要实战就可以了。”
　　“好吧，”相羽站定：“来吧。”
　　清晨的阳光下，黑发高束的青年扬起长刀。刀面旋动时，突然间凝聚了刺目的光辉！
　　被强烈的反光所刺激，相羽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暗叫一声：糟糕。

　　说来迟那时快，在相羽仓促挥伞的瞬间，对面的青年已化成一道快至模糊的影子，极其迅速地抓住了她的破绽，于电光火石间落下了数道攻击！
　　相羽硬抗了几招，最终没有抗住对方气势汹汹的攻击，趔趄着向后跌倒。
　　伞柄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对方强硬地往上一拉，将她从后仰的姿势重新抻直了。
　　相羽：“……”
　　好吧，武器都被夺了，她知道自己输得有多惨了。
　　源博雅见她站直，连忙松开了手。而妖怪绒羽的细腻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虎口处，微微发痒。
　　他忍住抓挠的冲动，低头冲着面前的小妖怪说道：“看来这样的难度你还应付不了，我只好降低水平了……来，继续吧。”

　　话一说完，小妖怪的眼睛“蹭”地亮了起来，源博雅满意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这股热情的劲头是值得鼓励的。
　　殊不知相羽的内心正在怒吼：说话不能客气点吗！
　　她咬着牙，在对方鼓励的眼神里再次冲了上去。
　　然后……躺着飞了回来。
　　如此几次之后，相羽捂着酸痛的翅膀，恹恹地瘫在了地面上。
　　源博雅倒也没有强迫她继续对练，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随意地盘腿坐在沙土上。
　　不远处，兽耳的女郎一遍遍地重复着足踏、胴造、弓构等等的拆解动作，仿佛永远也不会感到疲累。
　　相羽爬起来，对着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不能像白狼姐姐那样练吗？”

　　源博雅低头——这几天他越发习惯这个姿势了——映入眼帘的是小妖怪细软的发旋，然后是色泽偏淡的眉毛。再往下的五官已经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小鼻子。
　　他对着那头软毛发了会儿呆，才说：“你不用和她一样。”
　　“为什么？”
　　“弓术是她所修行的‘道’，”源博雅说：“你手中的剑，是你的‘道’吗？”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说法，相羽不禁一愣，然后沉思起来。
　　似乎在日本，每一项技艺都会被发展到极致，进而延伸入“道”的境界，譬如“茶道”、“花道”、“剑道”之类。若某个人痴迷于某种技艺，那么，这项技艺对他来说，将不仅仅是限于“技”的范畴。而他的思维、心境乃至于整个人生，都将执着于追求人与“道”的契合。

　　半晌，相羽摇了摇头：“不是。”
　　那些刀剑的技巧，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其修行到极致，更别说将“剑术”当成一生的追求了。
　　“‘剑术’对你来说是什么？”源博雅继续问她。
　　“手段。”她说。
　　“你真正的‘道’是什么？”
　　话刚出口，源博雅就觉得不妥，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与相羽对话时，他总是无意识地忽略她现在的状态，将她当成了一个成年的妖怪。
　　但她确实还很小……人类眼角的余光里，女孩的脸颊稚嫩柔软，每一个神情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然而，下一刻，这个外表稚嫩的女孩儿妖怪，用软糯而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博雅，你不是知道我的过去吗？”
　　她自然而然地叫出了那个亲昵称呼，目光里充满了信赖：“告诉我吧，我需要更了解我自己。”
　　青年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却又突然撇过头去，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哈，急……急什么，我还会瞒着你吗。”
　　而后，在数年之后的春天，时光猝然倒转，逆流返折，追溯到初遇的那一刻。

　　其实仔细算算，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也就是寥寥数天的经历而已。
　　但源博雅回忆起来的时候，却总有种长得说不尽的错觉。不知道是时光拖长了记忆的影子，还是记忆在时光中的烙印过于深刻。
　　他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说起那些过往时，却历历在目。
　　相羽安静地倾听，神情专注。
　　源博雅担心她一下子无法接受，想尽量讲得慢一些，她却说：“没关系，我记得住。”
　　“你有印象？”
　　“想不起来，”相羽否认，却又强调：“都告诉我，我能记住。”
　　直到源博雅提起她——曾经的姑获鸟死后的事情，相羽目光剧烈地波动了一瞬。
　　死亡，还是别的什么，在她的时光里，划出了一道分界线。
　　分界线之前的事情，就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之后的事情……
　　仿佛初生的萌芽，艰涩而缓慢地，从那朦胧沉寂的灵魂深处，挣扎着生长起来。

　　人类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年幼的妖怪。
　　妖怪垂着眼帘，纤长微卷的睫毛将眼瞳覆盖，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源博雅站起来往远处走去，留给她一个单独思考的空间。
　　一路走到竹林的边缘，熟悉的妖气从竹叶间钻了出来。
　　“博雅！太过分了！”
　　清朗的少年音色，在半空中乍然响起。
　　源博雅望着突然出现的棕毛麻雀，抱着手臂，不以为然地问：“你在说什么？”
　　雀气哼哼地说：“我听黑豹说，你这几天居然在烤麻雀！”
　　“黑豹也吃了。”
　　“！！！”
　　“怎么了？”
　　“天啊你们这些家伙，太可恶了！我听说你还把麻雀肉喂给另一只鸟吃！”

　　对人类青年漫不经心、毫无悔改的态度，雀简直痛心疾首。
　　源博雅却只是摆摆手，毫不在意地回答：“那些普通麻雀，又不是妖怪，你着急什么？”
　　“它们长得和我一样啊。”
　　“不一样的，反正我不会烤了你吃，放心吧。”
　　得了这个态度嚣张的安慰，雀噎了一下，然后竟然神奇地被安抚了。
　　“好吧，”雀的语气仍然透着不满：“反正你不准当着我的面烤……”
　　“行，”源博雅干脆地答应了，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正好要拜托你送个消息。”

　　将相羽的事情告诉了雀，交待它将消息及时传到霞庄后，源博雅目送着小麻雀的背影，等它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才转身走了回去。
　　这么久了，那个家伙应该消化了那些事情吧？
　　这样想着，当源博雅注意到某个白斗篷的身影时，不禁脱口而出：“桃花妖？”
　　身材纤细、五官娇美的少女花妖，闻声扭过头来，随口问候了一句：“博雅大人。”
　　紧接着，她立刻转过头，伸手去扒白狼怀里的小妖怪：“你给我放开，这只是我家的！”
　　白狼被她不依不挠的动作逼得连连后退，清秀的双眉紧紧皱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源博雅：“……”
　　相羽：“哎，别扯，翅膀掉毛了啊！”

　　在相羽呼痛之后，桃花妖终于停了下来。只是那双美丽的浅红色眼眸，仍然在不悦地瞪着白狼，恨不得立刻把小妖怪从她怀里挖出来。
　　相羽自觉地跳了下来，小声说：“不要这样……”
　　桃花妖眨了眨眼睛，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怎么现在才召唤我？”
　　花妖紧紧地盯着她，语气略带颤抖，清澈的眼瞳里隐约泛着水光。
　　相羽被她的神情惊住，随后慌乱地解释起来。
　　站在旁边人类青年，转了转眼珠不再看她们。心里却暗自思索着“召唤”的意思。
　　就在他突然想到雀可能会白跑一趟后，相羽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想去霞庄看一看。”

　　源博雅的思路僵滞了片刻，他扭过头刚想要说什么，桃花妖却摇了摇头。
　　这个本该是最期望相羽回到霞庄的妖怪，这时却明确地反对道：“阿羽，你先别去霞庄。”
　　相羽茫然地看着她：“嗯？”
　　桃花妖顿了顿，斟酌着说道：“这个时候不太合适……这几个月，有个麻烦的家伙动不动来骚扰霞庄，说想要见你一面。”
　　“我那时不是死了吗？”
　　“我们也是这样和他说的，”桃花妖咬牙切齿：“可他就是不信，说什么‘黑晴明大人说她没死’！”
　　相羽脸色泛白，蔚蓝的瞳仁中闪过惊怔的神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