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二月，街边垂柳都生了嫩芽，孩子们穿着春衣，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追逐打闹着。时辰尚早，卖面条馄饨的小贩还未收摊，大锅里徐徐地冒着白汽，使了多少年的木桌旁三三两两地坐着客人，边吃面喝汤，边聊着邻里家常。

　　可是这一切仿佛都与白商无关。

　　他脚步匆忙地穿过人群与春意，始终都未在一株春草或是一个孩子上停留半刻目光。

　　他只知道，自己身边便是凡人的生活，而生活本就是那样的，凡人们抱怨着又享受着。他看不懂其中的喜怒哀乐，也无暇多做领会。

　　那是他们的生活，与他无关。若是没有妖鬼，这些人一辈子也不会和他扯上关联。

　　他严谨又匆忙地把自己逼成一个只会降妖除魔的机器，仿佛那就是他继续留在这天地间的全部意义。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同妖鬼交锋时，他才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且越是危机四伏，越是险象环生，这种感觉便会越强烈。

　　在凡人的生活再一次恢复平静的刹那，他才能体会到一点点，自己的价值。之后，便是冗长而乏味的空虚和等待。

　　他自出生之日起到如今，不过短短三十个春秋，而其中大部分光阴都是在虚回山上度过的。像他这样的年纪，本该是尽情领略人间繁华的好时候，可他却从未喜欢过人间的一切。

　　还未生活过，便已经厌烦了。

　　“哥哥，哥哥！”白商低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忽然窜到他身前展开双臂拦住他。

　　他不语，只低头看着那女娃娃。

　　她笑着露出小白牙：“哥哥，我们的球挂到树上去了，你能帮我们摘下来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望着白商。

　　白商回头看，只见一棵扭曲粗壮的老柳树上窝着个五颜六色的布球，树下还站着四个孩子，都和那女娃娃差不多的年纪，窃窃地向这边望着。

　　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无论是大人还是娃娃，他都不喜欢。

　　白商回过头来，也不再看那小丫头，径直向前走去。

　　那小丫头似乎没料到这个好看的哥哥会不理他，看着白商远去的背影愣了一会，扁扁嘴，眼泪就吧嗒吧嗒糊了满脸。

　　“呀！球自己掉下来了！”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拉她：“豆豆别哭了，你看球自己掉下来了！”

　　“不是球自己掉的，是豆豆拦的那个人弄下来的！”

　　“真的，他没走过来，但是我看到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一定有很厉害的功夫！”

　　豆豆抽抽鼻子：“我就说那个哥哥一定会帮我们的。”

　　她再转头，胡同里已没了那个身姿挺拔的黑衣少年。

　　缉妖司地方偏，就藏在一个小胡同里，地方也不大，大概也就是缉捕司的十分之一吧。白商摆脱了那群小孩子，又翻了两道院墙，落脚时人已在缉妖司的院子里了。

　　因着人少，这不大的院子也显得空旷，谣山拿着一把扫帚在院中打扫。他看到白商，急忙放下扫帚跑过来，拉着白商细看：“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无事，妖王那边暂时也应该没有问题了。”

　　谣山笑着拍他肩膀：“你可真行，你离开的这几天我都担心死了，没想到你竟能全须全尾地从妖王那回来，还把问题给解决了！”

　　不知是不是这几下拍得太重，白商猛地咳嗽起来，谣山被吓坏了，扶着他便往屋里走：“怎么回事，受内伤了？”

　　白商摇摇头，轻轻推开他：“灵气消耗太多，修养几天便好了，应芷呢？”

　　“应芷在后院玩呢，这几天她很想你。”

　　白商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言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人来报案，或是有什么怪事发生？”

　　“没人报案，怪事......”他又想了想，道：“也没听说。”

　　白商点点头便去了后院。

　　后院与前院的风光很是不同。苗圃，秋千，池水，桃树......若是等到真正的春暖花开，想必会很美。

　　少女穿着鹅黄色的儒裙，倚在秋千架上，手里捏着一只布偶，自顾自地和布偶说着话，漂亮的眼睛却好似没有生命似的，呆滞又冰冷。可从白商迈进院门的那一刻起，少女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温度，脸颊边绽开了两朵小小的梨涡。

　　“哥哥！”少女跑过去，扑进白商怀里，双手紧搂住他的腰，再也不想松开似的。

　　白商被这一扑一勒弄得闷咳了两声，少女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寻常。

　　应芷仍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姿势，鼻尖轻轻动了动，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冷：“哥哥，你受伤了，还中毒了。”

　　“我没事的，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了。”白商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是极为罕见的温柔：“别担心我。”

　　“不！你骗我！”少女却忽然愤怒起来，她推开白商，冷冷道：“哥哥又不乖，把自己弄伤了，如果哪天哥哥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那我就谁的话也不听了。”

　　白商看着她，上前一步把少女拥在怀里：“是哥哥不好，哥哥以后会小心的，你也乖乖听话好不好？”

　　“哥哥听话，我就听话......”

　　“嗯，哥哥会听你的话。”

　　“来......”应芷拉着白商的手让他坐到秋千上，自己站在一旁去推他，脸上嘻嘻笑着：“哥哥，你开心吗？”

　　“开心的。”白商从不知开心是什么滋味，却坚定地做出了回答。

　　应芷是很好哄的，每次白商认了错，应芷就能原谅他，若是做了保证，应芷便会相信他。应芷给他的一切，都是无条件的。

　　应芷的笑声很美，就像她的人一样美，只可惜她很少会笑，且每次笑，都是对着白商。谣山站在院门外向这里小心翼翼地张望着，觉得珍贵又满足。忽然应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头看向这边。

　　她脸上仍带着笑，看到谣山惊慌失措的眼神后颇为得意，歪着头朝他眨眨眼睛。

　　谣山掉了手里的扫帚，整个人像是踩在了云朵上，轻飘飘且如梦似幻。远京中春色忽至，缉妖司的小院只在那一笑间便开成了无边花海。

　　等回过神来，他已拿着扫帚，将地扫到缉妖司大门外去了。

　　“韩大人——”来人是太子府中的总管，见了谣山便笑着迎过来，“韩大人，您怎么跑到大街上扫地来啦，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做不就好了？”

　　谣山仍沉浸在刚才的那一笑中，心情极好，便也对着他笑：“随便做点事而已，王总管，许久不见你了，太子府上，又闹鬼了么？”

　　“哎呀，哪有那么多的鬼可闹，是过几日太子要开一个春日宴，想着上次多亏了您和白大人做法驱邪，太子府才恢复了太平，这不，太子特意想着您二位，让我来送请帖来了。”这位缉妖司的副手可比那白统领好说话得多，而且也和白统领关系不错，若是他答应了，自己的差事也就办妥了。

　　“劳烦王总管大老远的跑一趟了，只是，这缉妖司人手不够，赴宴的事，我便不去了吧。”

　　“这，您看......”

　　“我会转告我家大人，这春日宴他应是会去的。”

　　“那如此，就多谢韩大人了。”王总管笑着拱手离去。其实太子殿下想请的人本就是白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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