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晚饭时，谣山拿出白日里王总管送来的请帖：“今日太子差人送来了......”

　　“不去。”白商瞥了眼那请帖的封皮，就低头继续小口地吃饭。

　　“白商，太子的春日宴可是很有名的，只有声望高又有才能的世家子弟才会被邀请。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请咱们缉妖司的人去，就这么推了，怕是不太好吧。况且，这也是个机会让大家好好了解一下我们......”

　　白商接过那帖子，翻开。

　　“杏绽初蕊，蛰虫翠鸣。

　　二月十六，愿与君携手同游，促膝畅饮，尽欢于话琅苑。

　　贤之恭迎。”

　　精致的花笺和俊逸的书法被他一眼扫过，白商放下帖子，淡淡道：“我知道了。”

　　言罢他起身离了饭厅。

　　“哎？你不吃了？”

　　“吃饱了，我出去转转。”

　　谣山盯着白商碗里剩的那多半碗饭，心想是不是他这请帖拿出来的不是时候。却看见应芷低头捧着汤碗，木愣愣的，也不去喝。

　　“应芷姑娘，快吃呀，别学你哥哥，他不怕饿的。”

　　“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去那儿？”应芷忽然抬起头，盯着谣山，“是因为有危险吗？”

　　“只是个饮酒赏花的宴会而已，不会有危险的。”谣山一边温声哄她，一边给她加菜，“你哥哥不会有事的，快吃吧。”

　　月色并不如何明亮，只朦朦胧胧地洒下一点光，将万物擦出了个影子。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和屋檐都在这夜色中混成一团，叫人辨认不清。

　　在这样茫茫然的一团夜色中，白商向前走着，他脚步极轻，走得又快，似乎黑暗全然无法对他构成阻碍。

　　他穿的既非道袍也非官服，而是件深色劲装，袖口束得很紧，手里提着把剑。

　　白商日常是习惯带剑的，以他的修为来说，以气化剑虽不是难事，却也要消耗不少灵气才行，无需多消耗灵力便能用剑自然最好。他也是习惯穿深色劲装的，尤其是黑色，耐脏，动起手来也不会觉得束手束脚。

　　他刚刚放下碗筷，其实是真的不饿，他修道修得极好，十几岁时就几乎辟了谷，吃或不吃对他来说没太大分别，每天坐下来吃一会晚饭也只是为了陪应芷。

　　出了缉妖司，白商便沿着出城的方向去了。将到城门时，却见今日城门早早地就闭了，也未曾出示缉妖司的腰牌，而是纵身一个起落，翻出了城墙。

　　守城的士兵觉得耳边有风声，回头望望，以为是有鸟飞过去了。

　　这一路上，他想了两件事。

　　一是太子的春日宴势必很热闹，像谣山说的，去参加宴会的都是名门望族，天之骄子，这样的场合，他向来是躲得远远的，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站在人群中。可他为了缉妖司，却又不得不去，未免有些头疼。

　　二是他曾住过一夜的来福客栈，如今怎样了。他此番出城，便是想去看一看。

　　他的记性和认路的本事一向不错，出城后向西走了约十几里便找到了。来福客栈同那日并没什么变化，除了人去楼空，外加阴气重了些。

　　门口挂了锁，随便用个法术便开了。白商推门走进去，板凳都被倒扣在桌上，柜台上账本算盘还没收，酒缸里的酒也半满着。只隔了两三日，也未积多少灰尘，白商便随便搬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又倒了杯酒，沾了沾唇，便放下去了二楼。

　　二楼是客房，找到当日他住的那间后，白商只在门口绕了一圈，随后推开隔壁的门走了进去。

　　许是年头长地板有些松动，“咯吱——”一声突然在房间里响起，让人不禁背后发寒。白商未作理会，反而走到床边，抖开那床被子凑近了去嗅。

　　没有妖的味道，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日客栈关的匆忙，账本都没来得及收起，更别提给客人收拾房间了，许是那人临走前自己收拾了一番——亦或者，这房间里的一桌一椅，他根本没动过。

　　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干净呢，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像是根本未曾出现过。

　　若是出现过，便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是白商一贯以来都坚信的，比如说，楼下。

　　尖利的嚎叫乍然响起，白商下楼，只见他刚刚搬下来的椅子上赫然一只杂毛小狐狸，一边凄厉尖叫，一边翻滚挣扎。

　　说起来，那小狐狸并不好看，毛色杂乱，也没什么光泽，可一双眼睛却很灵动，见白商下了楼，她口吐人言，声音还带着些奶气，和凡人五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

　　“仙人，仙人，求您放了我！我只是路过进来喝口酒，我没想干坏事！也从没害过人！”这样哀求着，眼睛里沁出了泪珠，模样十分可怜。

　　然而白商并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尤其是对妖。

　　他冷冷地回视那小狐狸，神色中未见半分动容。

　　并非所有生灵都是能成妖的，这就和人成仙差不多，灵气、机缘、天赋、努力......缺一不可，因此所有成了妖的，开了灵智的，又能口吐人言的，基本都不会太差，可这小狐狸身上的妖气却十分微弱，甚至可以说是若隐若现的，就和一只普通的野狐狸差不多。

　　这么弱的妖力还能修成个小孩子，也算是极为难得了。

　　探察到这小狐狸身上阴气不重，应是从未害过人的，白商撤回那道灵力，却还没打算放她，问道：“你可知妖是不能随便出入人界的？”

　　“仙人，我知道，我平时是不敢来的！只是听说今日妖市上有春日游，热闹得很，便想来看看，我看完就回去，绝不会多留！”

　　小狐狸急匆匆地说完，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瞅着白商，怕他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仙人，我娘亲平时不让我出来，我只敢偷偷溜出来这一会，一会就回去了！”

　　白商仍在判断她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却蓦然嗅到一阵花香，这花香夹杂在随后而来的暖风间，熏熏然席卷了客栈上上下下每个角落。

　　白商警觉，隔空挥上了店门，拎起那小狐狸，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便走到了门前，顺着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光晕渐渐从东边亮起，似月色朦胧，又似烛光微晃，接着便听到了阵阵铃铛摇动，叮叮当当地，像是在迎合某种鼓点，引着竹笛琵琶之声，奏出了奇异的韵律。

　　“哇——”小狐狸道行浅薄，早在第一声铃响传来时被蛊惑了心神，不知看到了怎样的幻象，一双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是极为陶醉的模样。

　　花香与铃铛乐声愈浓，渐渐地，白商听到了人群的欢笑声。这笑声并不喧嚷，与乐声合在一起，竟在这荒郊夜色中撑起了一片祥乐和美之境。

　　暖风穿过门缝，送进来几片淡粉色的桃花瓣，那桃花瓣上附着了灵气，并未落地，而是悠悠地环绕在他们身侧，倏然拂过眉睫，顷刻又落在发间，似是一个又一个轻飘飘的吻，讨好又爱怜地同人嬉戏缠绵。

　　小狐狸已恢复了神志，脸上却仍是陶醉模样，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去捉那桃花瓣，而且对白商好似已失去了畏惧之心，大尾巴轻轻摇动着，扫在他腰间。

　　人群行走在那朦胧光路之上，簇拥着中间的一台步辇。

　　步辇由六名少女抬着，少女体格轻盈，身姿曼妙，身上衣料轻软，行动间恍若天边流云。

　　因隔了太多的人，步辇上又飘着层层纱帐，白商看不太真切。只是推测步辇上应是坐了一位绝色佳人，因着大家也不如何看路，只全心全意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脸上俱是陶醉微笑。她手中有点点金光抖动，那惑人心神的铃声便是从这传出的。

　　待到那步辇行至门前，小狐狸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呜呜嗷嗷地哼唧着，小爪子扒拉着门缝一个劲地往外看。

　　白商连忙给她施了个禁声咒，等再去看时，只见那步辇上的美人忽然向这边偏了头，带着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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