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三月之后，妖王并鬼王向人族递上了降书，愿俯首称臣。人族士兵面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喜抱作一团，准备庆功酒宴。

　　是夜，皇宫御花园。

　　酒过三巡，气氛正烈，沈将军唤了沈端灵，说这里吵，要她陪着出去走走。

　　沈端灵不疑有他，只当父亲殚精竭虑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一口气松下来，容易劳累罢了。

　　起身离席时，白衣道人叫住她：“端灵，阿晏被我留在房里抄经书，你顺便去看看他罢。”

　　沈端灵点点头，师父虽一直把师弟带在身边，却鲜少让他在这种热闹的场合露面。也不怪师弟年纪那么小却养成了这样淡漠的性子，实在是师父太过严苛的缘故。

　　她回去挑了几样好吃的点心，吩咐侍女装在食盒里，拎着走了。

　　白衣道人偏着头，直到沈端灵随父亲离去的背影在他眼里远成了一片黑沉夜色，他才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饮净了杯中的酒。

　　而那一刻，沈端灵仍沉浸在大战胜利的喜悦之中，惦记着师弟会不会又不开心，要如何哄她，想着今后的打算，对师父最后的眼神全无察觉。

　　沈将军听着沈端灵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笑，张了张口，一口夜风灌进喉咙里，呛出了一丝腥甜血气。

　　“端灵......”

　　“怎么了，爹？”沈端灵扭头看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师父喜欢清静，带着师弟住了一个这么远的殿，哎，这不会是冷宫吧？”

　　“胡说八道......”沈将军笑骂一句，骂完之后，笑容却僵在了脸上，他揉了揉脸，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异常，转头对沈端灵道：“前面有个偏殿，是我们之前入宫时休息的地方，外面风大，我们先去避避风罢。”

　　“好，”沈端灵挽了他的胳膊，“爹，你不会是病了吧，现在天也不冷，已经受不得风了？”言罢，又伸手去探他额头。

　　沈将军闭了闭眼，干巴巴道：“前些日子打仗太辛苦，大概是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了。”

　　沈端灵笑道：“爹，这些个将军里，就你最年轻了，拾掇拾掇出去走一圈，不知能迷倒多少姑娘......”

　　沈将军无奈一笑，早年能把沈夫人哄得晕头转向的本事都被这丫头学了去，还学得青出于蓝，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进了偏殿，沈端灵将四下看了看，道：“爹，要不你先在这坐一会，我先去看看师弟。”

　　“不忙，你刚喝了那么多酒，我给你泡杯茶醒醒酒。”沈将军翻出一罐茶叶，又在屋中的小泥炉上烧了水。

　　水烧声咕嘟咕嘟响起，沈端灵把食盒往旁边一放，大喇喇坐下，道：“既然是沈将军亲自泡茶，那贫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将军扭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那目光中的信任与依恋，一如多年前她还是个爱尿裤子的小丫头时，缠着他玩闹一般。

　　好似被蜂尾狠狠一蛰，沈将军猛地移了视线。

　　约莫一刻钟后，沈端灵躺在榻上，双眼紧合，似已陷入深眠。

　　沈将军坐在塌边看着她，拉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欲推门而出，犹豫了片刻，却又关了门，守在了沈端灵身边。

　　茶里有迷药。

　　是皇宫中秘藏的无色无味的那一种。

　　沈端灵喝完一整杯茶，才品出不对来，头晕得厉害，她站起身，没坚持几息，便倒了下去。

　　胳膊，手指......哪怕是眼皮都掀不动一下。

　　但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仿佛是知道有什么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所以不敢就此昏睡过去，即便身体因迷药的缘故动弹不得，可她却能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父亲把她扶到榻上，过了一会，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夜风吹进来，吹了好久，之后又停了。椅子摩擦地面......应是父亲在她身边坐下了。

　　因在黑暗中不断挣扎，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故意要将自己引离宴席，又用迷药让自己昏睡，这样一来，她便无法知晓无法参与宴会之事......可为什么？宴会上将会发生什么，现在又如何了？

　　师父！像是有人在她脑海里重重敲了一下，她猛然想到一个可能。

　　师父还在酒宴上。父亲故意把自己引开，难道是因为师父？是啊，酒宴上除了父亲，就只有师父同她干系最大，师父现在怎样了？

　　一声凄厉呼啸，风吹开了紧闭的房门。

　　沈将军眼角猛地一跳，他揉揉额角，起身关门，又在门里插好门栓。

　　可他刚坐下，一阵更大的风带着透骨寒意袭来，窗户又被吹开了。

　　他看了一眼女儿，她神情平和，仍在沉睡。

　　沈将军走到窗边，看到天穹中一轮血月，与三月前他在淮中中伏那次如出一辙。

　　那个人......那个强大到时刻给人一种洞悉一切之感的修道者，夫人的师兄，女儿的师父......他现在还好么？

　　沈将军重重攥紧了拳头，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冷，他觉得胸膛里的血已经冰凉。

　　当初他以天人之姿出现在众人眼前，仿佛一个能够救世的神，一路助他们打败妖鬼两族，获得大胜。如今，那些被他帮助过的，庇护过的凡人，却要这样对他。

　　他会不甘么，会愤怒么？

　　他一个人真的能换来永世太平么？

　　一个只有人，没有妖鬼的尘世......沈将军在心中认真描绘了一番，却不觉得如何向往。

　　大抵没了妖鬼，人自己便成了妖鬼。

　　人心不平，哪里有什么万世太平。

　　可没有人愿意考虑那么长远。眼前困境不解，却非要为未来的担忧，岂不是个笑话？

　　他没有千万的年寿命，这些人都是如此。只要把这一生过好便好，那些遥远之事，尽可在幻想中保持完美的模样。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帮凶。

　　女儿......一定会怪他罢。

　　沈将军扭头去看仍在昏睡的女儿，胸膛里已经冰凉的血仿佛冻成了刀刃，正一刀一刀剖开他的心脏。

　　天边一个惊雷炸起，混合哭喊厮杀之声打在沈将军的耳膜上。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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