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其实要说浮芽先生名声最盛的时候，还得再往后推二三十年，那时喜欢着浮芽先生的孩子们长大成了新一代的名家，他们对浮芽先生的认可，比以往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更有分量。而且随着太祖皇帝去世，朝廷对民间妖鬼相关之物的管控越来越轻，甚至连很多做官的人家里都藏着浮芽先生的画。”白商贴着镜风的额头，他心中所想便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淡蓝色的眼珠像是目力穷尽处的穹宇，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澄净安宁。

　　心房好像变成了一捧潮湿松软的泥土，一颗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悄悄拱出了芽。

　　这陌生的感觉让白商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抬起爪子想去按左胸那里，却发现这狐狸的身子并不适合做整个动作，右爪就这么停在了半空，迟迟没有放下。

　　镜风察觉到他抽离了一半的心思，停下来问：“累了？”

　　他动了动眼珠，看到白商不知该往何处安放的爪子，低下头，凑过去，舔了舔那爪背上白绒绒的毛。

　　那只小爪子就停在离地面半寸高的地方，轻轻颤了起来。

　　镜风乘胜追击，沿着小爪子一路舔上去，舔过纤细的脖颈，敏感的耳朵，最后停在了额心，认认真真地舔舐他额心那缕墨色的绒毛。

　　被从下舔到上的小狐狸浑身发颤，连细密的白色眼睫都在发着抖。他能看到对面那只狐狸，惬意又耐心的表情，眼睑半合着，眸子里都是蓝柔柔的光。

　　白商能感觉的，自己心里那个种子已经发了芽，却还不肯停下，它伸长根系，舒展茎叶，不停地长啊长，风驰电掣般蓬勃地占满了他的心房。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将右爪踩到了地上，而将他半个身子都舔得湿漉漉的小狐狸终于把舌头从他额心移开，却又额头相抵，凑了过来：“阿商，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人，是狐狸，还是什么别的，我都喜欢你，想要你。”

　　轻轻暖暖的呼吸喷在他的鼻尖上，白商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心房，那里的种子以更加迅猛的姿态长成了参天巨树，像一道绝对安全的屏障，撑在了自己心头那个刚刚破土的种子上。

　　这感觉有点似曾相识，白商睁大眼睛，看着镜风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呆呆地想，好像在梦里见到过似的。

　　镜风捕捉到了他所有的思绪，极为满意地同他分开额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耳朵附近，绵绵软软地蹭了起来，这力道让白商不禁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自己不是人便好了，也不要是妖，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日日和另一只狐狸互相舔舔蹭蹭，就会很满足。

　　小狐狸蹭完他的耳朵，又将额头贴了上来：“阿商，我把我的心都给你看了，你试试看喜欢我，不需要很喜欢，只要有一点点地喜欢，好么？”

　　白商茫然地想，喜欢......是什么？

　　镜风抵着他的额头：“你心里那颗已经发了芽的种子，就让它顺其自然地长大，好么？”

　　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白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事实再次证明，妖总是善于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他们会逼你遵守承诺，自己却从不会坚守什么底线。和妖的交锋，一步退，步步退。白商活了三十个春秋，一直牢记师父的教诲，在自己和妖之间树立了一面牢固的城墙，而如今，城墙虽还未破，城门却已被镜风撬开了。

　　然而白商此时还未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听从师父的话，遵从自己的心，做了这样一个选择。

　　这似乎同他之前设想的不大一样。

　　之前在客栈那个晚上，镜风同他说了那一套惊世骇俗的道理，将他原本牢固的认知戳了一个大窟窿，他原本以为，要么就将其完全舍弃，要么将这么窟窿补起来。他原先的世界，总是非此即彼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有那么一个夜晚吧，他曾跟着一个人反问，何苦一定要将自己逼入绝地。

　　那人还同自己打赌来着，赌一个月过后能不能离开他，可过了不过半个时辰，他却耍赖似的交出了砝码，下咒般耳边诉说他的图谋是自己......

　　原来，还真是可以有其他选择的。他所恐惧的，其实并非深渊，而是一弯温暖的泉水。那泉水莹莹柔柔，逼着自己将一身束缚洗去。他恐惧改变，所以抵抗所以逃避，但其实，改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可怕。

　　相反，他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微淡的欣喜。

　　他看到了世间的另一番模样。

　　镜风此刻真恨不得马上把他扑倒拼命地亲吻拥抱，可他的阿商刚刚迈出第一步，他不能就此把阿商吓回去。

　　况且，他们旁边还杵着一个浮芽先生。

　　镜风深吸一口气，将浮芽先生的生平告诉他，白商全部听完后，很自然地点点头，迈着步子又凑到了浮芽先生身边。

　　镜风颠颠地跟过去，就见阿商忽然主动将额头贴上来，他微微一怔便陷入“投怀送抱”的狂喜，但这狂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瞬，便听白商问他：“你早就知晓了这幻境之事罢，先前为何要瞒着我，还有什么没说的么？”

　　这一喜一惊之后，镜风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心里快速地做了一番权衡，认为对面这种情况，最佳处理策略并非认真给出回答，而是先做安抚，再将阿商的注意力从这上面引开，兵不血刃，方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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