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本能的，白商并不觉得讨厌。

　　他只是害怕得很，仿佛深渊中一下子掀起了滔天黑暗，不由分说地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肯留下一点。他站在无边黑暗之中，前后左右都是茫然，不知究竟该去往何处。

　　只好先向后闪了一下头，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离那个深渊远一点。

　　然而没用，更甚之，他这一闪将深渊激得越发肆虐起来。

　　镜风忽地一下子扑倒他，他本就坐得离床头很近，这一扑之下，他的头撞到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有些委屈地皱了下眉头。

　　那是个微小到让人几乎无法捕捉的表情，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痕迹全无了。

　　镜风的手很快，忙按住他那块被撞疼的头皮，轻轻揉捏起来，一边捏一边顺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腰，使得自己能够完全笼罩他。

　　又不着痕迹地往床中间移了移，白商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按躺在床上了。

　　他张了张口，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便用手去推镜风。

　　镜风却捉了那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腕，道：“头还疼不疼了。”

　　白商忽然觉得这一下也是他故意的，镜风那么好的身手，怎么会毛手毛脚到不小心让另一个人撞到头，总不至于是活了三万岁，身子骨不行了罢。

　　老到不行的镜风按着白商脑后的那一小块头皮，心想自己方才就像个心里没底的毛头小子，生怕白商说出什么让他失望的话来，急急地扑倒他也是为了让他晚一些再开口，或者，让他今晚不要开口。却没想到一不留神让白商撞到了头。

　　他一面笑着自己，一面又留神白商的一眨眼一呼吸，手不知不觉地已经解开了白商的发带，让他的黑发全部散在床上，循着穴位揉起他头上的其他地方来。

　　这种手法是可以安缓心神的。白商的心是木头，人却不是，被他弄得渐渐放松下来，似乎头脑里的那条裂缝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

　　手腕被他捉住，那个吻似乎已穿透皮肤血肉，渗到了骨头里，掺着迷药似的迷昏了他的头，以至于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镜风，竟没有急着把手收回去。

　　镜风轻轻笑了一下：“先什么都别说好不好，我还有个故事要讲给你。”

　　“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来，躺好......”镜风解了他的外衣，帮他脱了靴子，却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是拉过被子，将他包裹进去，只留半个下巴朝上露在外面，像只刚破了个头的茧。

　　做完这个，他十分满意地端详了白商一番，道：“听睡前故事，就是要有这个架势。”

　　之后，故事开始。白商缓缓合上了眼。

　　都已经天崩地裂了，姑且将这一刻当做决断前的喘息罢。

　　“我到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很多的人。

　　远京，那是我很久以前去过的地方，然而，要说起人间丽景，百世繁华来，我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它。

　　妖肆外挂起的引龙幡竟是一条真龙，我亲眼看过它在风雨大作时御雷电而行，扶摇直上几万里，最后却因那绳子的束缚，最后又变成一条布幡。

　　邻居家的小娃娃垂着一双长长的兔耳，她穿着开裆裤的弟弟，屁股后面还缀着一团毛茸茸的小尾巴。

　　娃娃可爱，美人也很多。我挎着篮子在集市上走过，就曾有一位白衣姑娘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鲟鱼掷到了我怀里，我接过来一看，那鲟鱼竟化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花似的对我笑。

　　......

　　每年的七月十五便是节。花妖们从傍晚起就选好各自的位置，将远京大街弄得锦绣缠绵，人之子与妖之子会在额头上点一枚朱砂，天黑后出门，这表示他们愿意参与到游戏中来。游戏便是引出魂灵，交换身体，追逐在人群中打打闹闹，互相躲猫猫，有的小孩子迷迷糊糊的，最后忘记把身体换回来，穿着别人的身体回家去，第二天爹妈都要吓一跳。

　　那是小孩子们最爱的游戏，若是大一点的少男少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便会穿上漂亮的衣服到桥头水边去和同龄人相会。姑娘们的衣服是云锦衬裙加上五色缠纱做的，穿在身上轻若云朵，且缠纱会随着身段的起起伏伏而盈盈翻飞，唤作云缠。少年们的衣服则是单色的挈罗袍，利落又挺拔。

　　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便一起去林子里采仙洛花，传说佩戴这花可使人永不变心，可作信物。

　　花楼里有人放灯，灯上都是藏了法力的，若是有人能射下，便可与放灯的姑娘共度良宵。”

　　镜风念着书上的话，朦朦胧胧的，好像有很多画面浮上了心海。虽然朦胧，镜风却知道，那是他的少年时代，无拘无束又无法无天，成天不知道在傲些什么，恨不得吹口气能把天涨个窟窿。

　　他连天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人间。

　　可好像突然一瞬间，他变了。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尖牙利爪，磨掉了自己的傲慢矜持。他肯放下身段，渐渐在柴米油盐的烟火“熏陶”中，品出了人间的滋味来。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转变，不过每当回想起来，他都是无比庆幸的——若是一直像先前那般，那他活着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有滋有味。

　　隔了两万多年的漫长光阴，他当年撒欢的小山头都曾被耕为良田后又耸入云霄了一个来回，可那时他关于人间的记忆，却从未在任何苦难中被完全消磨掉。

　　生死一线时都紧抓不放的东西，总是重于生命本身的。亦或是说，那些东西，才是他生命的本质。

　　镜风捏了捏眉心，后脑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他不知缘由，苦笑了一下，觉得是自己喜欢阿商喜欢得有些走火入魔，犯起了“撞在他头，疼在己身”的癔症来。

　　那本名为《浮芽先生手札》杜撰游记被仍在床脚，书页翘起，恍惚露出“载心中所历”的字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