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白商思考时，眼睫会不自觉地下垂，嘴角也会微微抿起。他自己不曾注意过，镜风却很清楚。

　　因此，镜风敏锐捕捉到了他神情中微小的变化，问道：“阿商在想什么？”

　　见白商抬眼看他，镜风便道：“沧溟？”

　　继而笑道：“看来我猜对了。我大概猜得出你是怎样看这个人的，不如我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见白商默许，镜风道：“你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很无私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所做的，你都是认可的。甚至，若是你和他处在同样的境地，也愿意做出同样的牺牲。”他放轻了语气，几乎是在诱哄，“我猜对了几分，阿商？”

　　烛火昏黄，连带他的眸色都被映得很深。

　　白商被那双眼珠盯着，心中微震。

　　平心而论，他全猜对了。可自己的心思被一只妖洞悉这样的事实在让白商不安，他转而自我安慰般想到，大概他这样的想法太普遍了，他是修道之人，愿为天下苍生而牺牲自己不是很自然么。

　　镜风的话却比他本身更像妖魔，他直直戳破了白商的心思，道：“你该不会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有一颗杀身成仁的心吧？”他低低笑了起来，“诚然，以己度人是人的本性，可你也不该天真成这个样子。”

　　面对着白商，他笑容渐消，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阿商，无论是人是妖，都有七情六欲，但其中愿意为所求之事而舍弃生命的，却少之又少。而且在这一点上，人和妖，都是差不多的。譬如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只母狐狸，她愿意为了她的女儿舍弃一切，可若是换一个母亲，却不一定能做到。不知你可否听过饥荒时易子而食的故事，其实在有些时候，人做出来的事，比妖鬼还可怕。”

　　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砸在白商心上，他所知道的妖和人，不该是这样的。

　　挣扎中却听得镜风继续道：“其实太子和我，对你抱的是同样的心思，不过我自问要比他真诚得多，阿商，为何你能信他，却不愿信我，只是因为他是人我是妖么？”

　　他步步紧逼，弄得白商几乎喘不过起来。白商蹙眉道：“我何时信过他？”

　　“至少你没把他当做你的敌人，不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在酝酿怎样的阴谋，不会一直提防着，准备哪一天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便除之而后快。”

　　白商本能地想说，因为他是人你是妖，可这不正是镜风方才问他的么。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镜风似是觉得自己把气氛弄得太紧张了，一个好端端的夜谈被弄出了审问的架势来，缓和了语气，道：“想知道我是怎么看沧溟的么？”

　　他会怎么看沧溟......

　　这样想着，白商不自觉地对上了镜风的目光。

　　只听他声音平柔：“人们虽称他为神，他也一直在庇护人间，可他却不见得和人或妖有同样的七情六欲。他是世间杀伐气所化，杀伐气本是冷酷肃杀，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制止杀伐。

　　“你不觉得，他同杀伐之间的关系，像极了灵气和戾气么？一杀一生，此消彼长，却永远无法终结......天地间开了灵智的东西那么多，或许只有沧溟一个才算异类。

　　“他对生，对人间，对万物渴望的一切，都没有执念，甚至，连最简单的喜欢，可能都没有。他的存在，或许只是某个更为强大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平衡世间万物的手段而已。”

　　这一番言论，真可谓是惊世骇俗了，世间万物，只有沧溟一个才算是异类，这样的言论，上穷碧落下黄泉，怕是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白商惊讶之中，听得他继续道：“是以，他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天地间平衡之力的较量，实在与我们这些会哭会笑的凡夫俗子无关。你明白么，阿商，你不能这么做，你的牺牲换不来万世太平，哪怕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于天地而言，也只是再渺小不过的一次颤动而已。”

　　他目光变得很柔和，像一阵风，一泓水，要把白商完完全全地包裹进去，溺死他才肯罢休：“但是对爱你的人而言并非如此，你若出事了，他们的天可能就塌了一半，抑或是，天崩地陷。”

　　听完镜风的话，白商久久没有回应。

　　他从未想过这些，师父教他的，只是让他遵循心中之道而已，哪有什么天地平衡，什么爱你之人。他稳稳守了三十年的认知本牢固得浑然一体，此时却被镜风一番话生生撬开一条裂缝。

　　裂缝之下，才是真的天崩地陷。

　　然而他越是慌乱，面上却越显平静。

　　镜风觑着他的深色琢磨了半晌，也没琢磨清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好搜肠刮肚地翻出些万事皆宜的话：“我从未和旁人说过这些，我愿意猜你的心思，也愿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的心思，都是因为我喜欢你。阿商，我喜欢你，你不信也没有用。”

　　一下子，白商好似又被拉回了那个送怨灵往生的夜晚。镜风用双臂把他紧紧勒在怀里，在他耳边道：“阿商，你乖一点配合我，我便告诉你我的图谋。”

　　白商迟疑间，他已了开口：“我在你身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图谋是你，只有你。”

　　无边夜色中，镜风悄悄用自身妖力解救出了被白骨生花阵困住的怨灵，白商默念咒语，使这妖力释放得好似来自他一般，即便师兄离他不过几步远，也没能看出破绽。

　　那是他活到这个岁数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他，图谋他，他顾不得去分辨镜风话中的真假，心神都在这魔咒般的话语中震荡不停。

　　而今晚，他又一次听到了。镜风还怕他不明白似的，凑近了他重复道：“阿商，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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