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镜风是从不会在该睡的时候睡，也不会在不该睡的时候醒的。

　　他的睡眠永远来得匪夷所思，让人气结。

　　至少，白商是这样认为的。

　　譬如之前在远京里，他如今晚这般用结界把他们两人困在一起，又先一步爬上了自己的床，倒头便睡，无论如何都叫不醒，白商只好在地板上打坐了一夜；又譬如飞镜楼中的那几个日夜，白商多少次希望他能停下来睡他的觉去，他却用旺盛到诡异的精力将白商折腾得生不如死。

　　再譬如，今晚。白商已不打算多费口舌，由他占了床去，他却不依不饶起来。

　　“这些故事是谁说给你的？”

　　“你可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阿商，阿商？”

　　白商静心打坐，对于镜风的言语一概不理，不多时，却忽然感觉四肢僵硬，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就着这个打坐的动作被人腾空抱起，动了几步，搁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身子虽动不了，可却是能眨眼能讲话的。他掀开眼皮，看着镜风将他像个娃娃似的摆在床上，又帮他整了整衣服和头发。

　　“我给你施了个定身咒，你继续听我讲故事我便给你解开。”生怕他弄不清眼前的状况似的，镜风耐心同他解释。

　　白商一点也不想看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闭了眼道：“你讲。”

　　“好，既然你答应了，那便得先给出听故事的诚意来——我们方才讲到哪了？”镜风终于实现了和白商挤在一张小床上的夙愿，把白商放在床头，自己便在床尾同他相对而坐。

　　白商不情不愿地再次掀开眼皮，道：“讲到仙界设立了阎罗殿，掌管人间生死轮回。”

　　两人虽隔了半块床板的距离，可在瞧见他无奈睁了眼再次注视着自己的刹那，镜风忽然觉得，他此时同白商的距离，比那几日□□交缠时还要近。

　　似乎，都快要探进人的心里去了。

　　他解了定身咒，白商却还像方才那样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

　　心里忽然就软得没了边。

　　他眼里心里，都盛满了自己一个人。

　　不过是个传说而已，白商小时候听师父说过，说天地初开，造化万物，人和妖在大地上诞生，相互厮杀，争斗至今。

　　镜风所说的故事，比他幼时所听的多了些细节，却也还是那个样子。

　　师父告诉白商，所谓传说，也不过是凡人添油加醋的杜撰，听着玩玩也就算了。只有眼前的妖魔未除，还有往后大道的求索之路，才是应细细思索，甚至耗尽心血的。

　　虚回山的弟子，向来同妖邪势若水火，断不可因传说中人妖共存的乐境而对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念来。

　　昏昏烛火下，两人挤在客栈里小小的床上，这情景，到教镜风品味出几分人间所谓清欢的滋味来。

　　出于“诚意”的要求，白商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虽然他不会在镜风讲时说些“嗯”“啊”“这样啊”“后来呢”之类表示自己一直在听的话，可镜风能通过他的神情判断出来，他听得很用心。

　　万年光阴在三言两语间流转殆尽。

　　镜风倚在床尾的柱子上，语声轻缓：“后来天地秩序日渐稳定，沧溟便不再管人间之事了，回到了沧溟山，避世而居。只有在戾气加重，人间陷入快要战争之时，他才会下一次山，镇压戾气。总是下山也很麻烦，沧溟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代替他来镇压戾气，你可知是怎样的办法么？”

　　白商摇了摇头。

　　“他用沧溟山巅的冰雪，做出了免伐令。免伐令出，人间至少可得百年太平。”

　　百年太平，其实也算不得太长。不过好在那时人间戾气也不重，哪里有需要，他便给哪里丢去一张免伐令，这样安定的世道又过了千万年。

　　不过连沧溟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太平久了，天地间灵气越来越稀薄，而戾气却能自人心而生，不断滋长蔓延。此消彼长，免伐令已经不够用了。

　　不得已，沧溟只好再次亲自下山，镇压戾气。

　　沧溟虽是神，却也不是完美没有弱点的。一次又一次的镇压，让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警告了人妖两族要平心静气，切勿被欲望掌控之后，他便回了沧溟山，静心修养。

　　正是在沧溟修养这段时间，妖族间戾气大增，战乱不断。无奈之下，妖界各族的王凑在一起，商讨了一番，最后选出了一只品相好又耐得住严寒的小雪狐为贡礼，送上了沧溟山。

　　沧溟从未对任何人或物生出半分亲近之情，也不知那些妖王们是如何合计的，竟献宝似的将这小雪狐千里迢迢送去了沧溟山，千叩百跪地从沧溟那里讨来了一张免伐令。

　　不过小雪狐镜风，此时已将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知自己竟那位传说中的战神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妖族也不曾将“给沧溟送礼”这样的事流传下去，是以，至少在人间，镜风是无法捞到这段沉在忘川河底的记忆了。

　　他所知道的，只是数万年后人间戾气横生，沧溟以身为封，做了他能为人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听到此处，白商忽然想起自己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的反应来。

　　那时他不过五六岁，是个说话都带着奶气的娃娃，师父对他还是疼着宠着，从未严厉要求过。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会对英雄人物有一种天然又热烈的崇拜之情。听了这位远古战神镇压戾气又以身殉道的故事，他变得异常兴奋，央着师父再多给他讲一些。

　　师父耐心地将故事重复了一遍，道：“都是假的，世人将自己的不能为或不敢为之事安插在故事人物头上，所希冀的，也不过是能在故事中体验一把所谓的不平凡而已，而故事讲完了，他们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你呢，阿商？你想和他们一样，还是想亲自去做世人眼中的不能为、不敢为之事？”

　　小小的白商还听不懂太多道理，他想了想道：“若我是沧溟，我也愿意去做他所做的事。”

　　这一句话后，师父看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只是那时他太小，看不明白，如今他长大了，却又寻不到那遥远的细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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