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天将亮时，白商睁开了眼睛。

　　他向来如此，起得很早。放在平时，若是无事，便去练剑，若是有公务，便着手去处理。严谨自律得堪称整个缉妖司的楷模。

　　他捡起一边的湿衣服，施了个法术弄干净了穿在身上，又整了整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灵气运转周身，竟是无比畅通，心口那里的疼痛已经完全消弭了。或许真是那丹药起了作用，白商这样想着，记下了这个人情。

　　楼下传来桌椅拖动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乱响。以白商的耳力，人们的谈话声也可以很清晰地捕捉到。

　　“掌柜的，这客栈真不开了？”

　　“不开了。”

　　“开得好端端的，怎么说关就关了呢。”

　　“哎掌柜的你怎么给我们这么多钱。”

　　“是啊，可比我们工钱多太多了，不能要不能要。”

　　“这钱你们就收着吧，当时以后几年的工钱全给你们结清了，等天亮了就走，店里的东西喜欢什么也带走吧，等会我去城里将这店捐给义坊......”

　　虽说是对人的事不大上心，可住了一晚的客栈第二天清早忽然关门这种事也实在有些不寻常，让白商不由得不多想。

　　会和那两只妖有关么？可他们明明在隔壁老老实实睡了一夜......白商自昏迷中清醒过来，便放出了一缕灵识于店中环绕，方便探查各种消息，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他回忆着灵识带来的线索，忽然发现昨晚来找他说话那人从未在灵识中出现过。

　　这怎么可能呢，除非这人故意在他的灵识前隐藏了自己。若真是如此，他的修为必然得高过自己才行，可依昨晚相处时的观察，他分明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不多时，隔壁两只妖也醒了。

　　其中一个道：“诶？咱们啥时候睡着了。”

　　另一个也纳闷：“好像喝了点酒......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糟了，快去看看隔壁那小子！”

　　蹭蹭跑来后看到端坐在床上打坐的白商，一个妖一拍脑门：“对，我想起来了，昨晚我给这设了门禁，靠他的修为跑不出去的！”

　　“行行，把他锁上，赶路吧。”

　　白商面上仍是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在被按着戴上锁铐时十分自然地挣扎了几下，然而苍白又纤细的模样显然敌不过两只身强力壮的妖，只能任由他们作为。许是由于屈辱，极淡的唇被他抿出了血色，浓黑的眼睫微微发着颤。

　　瞧见他这模样，一只妖伸手扳过他的下巴。白商垂着眼睛，极不情愿却又强装淡漠地任他打量。

　　“看这模样，公子必定喜欢。”

　　“哈哈，若是喜欢，那我们兄弟俩从此就发达啦。”

　　一路连拖带拽被两只妖带下楼，大堂里的伙计已经走光了，只有老板站在门口，对着门外客人连连拱手：“对不住几位客官，小店关门了，您还请别处吧。”

　　“怎么住了一晚就关门了，真是晦气！”白商被那妖没好气地拽了一下，脚下踉跄，目光跟着一偏，就瞥见了躲在楼梯后玩的小孩子，手里抱着一只小白狗，小白狗上附着一只阴灵，但看那团紫黑妖气，这只阴灵的修为至少有七八百年。

　　只是这妖气被人刻意掩饰过，若是道行不够便很难察觉。且那小孩子虽一直抱着狗亲近的很，却丝毫没有被邪气侵入的迹象。

　　临到门口，白商的脚步忽然顿住了，他偏过头冲着那两只妖：“等等，我有话要同掌柜的讲。”

　　“费什么话，赶紧......”妖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起来，怔怔地站在那，像是等候谁的命令。

　　若是有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的表现，分明是中了蛇族的秘术，摄魂。中此术者，会失去意识，只把施术者的话奉为最高圭臬，直到命令结束，方可恢复正常。不过在这荒郊野岭的黄老板看来，这俩人只是答应了人家的请求后开始走神罢了。

　　“掌柜的，那孩子的狗是哪来的？”

　　“是店中一位客人赠送的。”

　　“是哪位客人，可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个？”

　　“正是。”

　　黄老板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少年来。昨日他于昏迷中来到客栈，本以为他是被迫绑来，毫无自保能力的，黄老板还叹息自己帮不到他，可如今这一番对话，少年却似是对很多事都了如指掌。且昨日他的衣服全被打湿，只觉得甚是狼狈，今天看了才知道，少年穿的，竟是一件黑色道袍。

　　只见少年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符交给他：“很多事遇上了普通人是难以应付的，若是有需要，可以到远京城中找缉妖司去，这枚玉符你拿着，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

　　“这......”黄老板想到自己如今处境，收了那玉符捏在掌心，对着白商深深躬身：“多谢小道长指点。”

　　“不必客气。”少年已转过身不再看他，对他身边那两人道：“走吧。”

　　目送着少年重新被关进囚车里走远了，黄老板回神去看头顶。“福来客栈”的招牌已在这几年的日晒雨淋中褪漆斑驳了。

　　屋顶那条挂了半个多甲子的引龙幡显出极为陈旧的暗红色，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考验，随时都能裂成无数碎片，随风而逝。

　　绕过一座小山头，出了远京地界，囚车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虽是走在大道上，周围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倒是间或有花妖鬼影在身边晃上一晃，这分明已是走了鬼道。

　　起初那两只妖只是匆匆赶路，等到傍晚时分，一只妖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带他下了囚车，步行前进。

　　耳边鸟兽虫鸣之声渐渐响起，像是走在什么深山老林里。

　　“等会见了公子，你要乖一点，要听话。”一路上未同他交谈半句的妖忽然出声了，且是在嘱咐他等会要怎么做。

　　白商的声音有一丝细微的颤抖，却又强作镇定：“你们要带我去哪，你们口里的公子又是谁？”

　　“不该问的别问。”

　　“对，见了公子也别问东问西的，把他问烦了直接吃了你！”

　　“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左耳边妖怪发出一声哼笑：“人？谁告诉你我们是人啦？”

　　右耳边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小道长活到这么大头一次遇见真的妖吧。”

　　若是普通人，此时早已被吓得腿软了，白商适时地反抗起来：“我不去，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还不想死！”偏生他的哀求也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些淡漠疏离，叫人听了忍不住想狠狠欺负他，让他发出更真心实意的求饶来。

　　纵然那两只妖平日不喜男色，此时也忍不住心痒起来，更加坚信了这少年便是他们日后飞黄腾达的跳板。

　　妖连哄带拽地拖着他继续向前走：“所以说叫你听话。若是能讨公子开心，你必然不会死的。”

　　“死掉的那些都是乱跑乱闹的。”

　　“是啊，等见了公子，你就说是心甘情愿跟着我们哥俩过来的，说你愿意乖乖的好好伺候他。”

　　“公子喜欢你的话，你一准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比当个小道士不好太多了吗。”

　　“千万别想着逃跑，敢逃跑的没一个活下来的！”

　　白商紧紧攥着锁链问：“之前来过的人都死了吗？”

　　“都死了吧，不然公子怎么会叫我们重新找人呢。”

　　“不过别怕，就你这小模样，不想讨公子欢心都难。”

　　忽然间，风吹鸟鸣都听不见了，两只妖带他在原地站定，不多时，又有几只妖向这边过来了。

　　“辛苦了，把他交给我们吧。”

　　“几位大人，能不能让我们也跟着去见见公子？为了抓他我们哥俩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这个先拿着，若是公子满意，自然会亲自奖赏你们的。”

　　不知那些妖给了他们什么，两妖声音里都洋溢着喜气：“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们将白商交到那些妖手里，开开心心地往回走，却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不多时，便没了声息。

　　“左使大人，他俩一直都在为公子找人，这样......”

　　“不过两个小妖，贪婪又愚蠢，死了便死了，还愁找不到愿意为公子做事的么？”

　　白商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不见慌乱害怕，那左使见他这样，道：“这次这个倒还算镇定。带他去见公子吧。”

　　那左使走在前面，其他小妖抓着他的手臂带他向前走，一路上，堪称安静有序。

　　“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商忽然出声，“听说，之前的人，公子都不大满意，我在想，怎样才能做得更好一点。”

　　那左使停下脚步，似乎在用目光打量着他，半晌，道：“你倒是很有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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