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世事浮云变幻，无人能言祸福。

　　黄老板五十来岁抱上外孙以后，就把客栈搬到了远京西郊。西郊，大概要算远京一带最荒凉的地方，周围几座山头环绕，傍着一大片森森的老林子，最近的村子隔着七八里远，只有几座驿站酒楼，供来往客商喂马歇脚。

　　不过，这儿安静，风景又好，和城里闹闹哄哄的大不相同，很是对黄老板的心意。

　　黄老板把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全都花在了这个客栈上，一半是营生，一半用来给自家住，大一点，宽敞一点，干净一点，住着舒心。和远近一众灰扑扑的小酒馆相比，简直像只落在鸡窝里的小凤凰。

　　从西域那边来远京做生意的客人都喜欢在进城前歇歇脚，洗净一身风尘睡个好觉再去赚钱，黄老板的客栈很得这些出手阔绰的富商青睐，生意也还算做得不错。黄老板人常是乐呵呵的，忙时招呼招呼客人，闲时就坐在门口逗逗外孙。

　　似这般平静无波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转眼小外孙已经能满地撒欢了。

　　昨日暴雨忽至，屋檐下，怀里的小外孙指着楼顶问：“姥爷，那是什么呀？”

　　黄老板望去，只见一条鲜艳似火的红幡在雷电中飒飒飞舞，远远看去，好似活的一般。

　　“那是引龙幡，保家镇宅的。”

　　小外孙似懂非懂地跟着学语，黄老板伸手指向远处，“瞧，客栈酒馆的屋顶上都挂一条，咱们家这样做生意的，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客人，省的有妖魔鬼怪混进来。”

　　小家伙哇了一声：“好厉害呀，可是姥爷，真的有妖怪吗，我怎么没见过。”

　　“妖怪自然是有的。”男子披着蓑衣不疾不徐自雨中而来，迈到檐下，一手摘了雨笠便去逗那小孩子：“小朋友想看什么样的妖怪，我给你变一个出来。”

　　“真的吗？姥爷，这个哥哥说他能变妖怪！”

　　黄老板笑道：“哥哥逗你玩呢，”转头迎向男子：“这位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脱下蓑衣交给小二，在店中环顾了一圈道：“被大雨困在了此处，便住上一晚吧。”

　　男子上楼后，小外孙仍念叨着要看妖怪要看妖怪，此时店里来了第二波被大雨送来的客人。

　　那是两个黑衣男子押送着一辆囚车，车里的是个少年。少年被雨淋得湿透，被那两人拖进店里时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昏迷了。

　　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其中一人道：“要两间上房，再弄些酒菜烧些热水送过来。”

　　黄老板收了银子点头笑着：“好，好，这就给二位爷弄去。”

　　“好好做你的生意，记住不要多事。”言罢意有所指地瞥了黄老板一眼。

　　黄老板心领神会：“自然自然，二位爷是来住店的客人，小店是不敢干涉客人的事的。”

　　不知是那少年太轻还是那个人力气太大，少年被抱上楼时，黄老板只觉得那俩人的脚步都轻飘飘的，抱着个大活人像抱了两件衣服。

　　“掌柜的，那被他们弄上去的小孩看着还没我大呢。”小二用胳膊肘捅了捅黄老板，压低了声音：“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年纪又不大，这俩人不会是人贩子吧？”

　　“去去去，自己才多大就叫别人小孩，好好干活去，别多事！”黄老板训了他一句，心里却是揪着的。可这里地方偏，又赶上大雨，哪里来得及去京城报官，刚刚那人同他说话时字字都咬着一股子阴冷气，若是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自己全家都怕是要遭殃。

　　当夜，黄老板梦到了一位故人。一位仅有几面之缘却救了他一命又教他发达的故人。当年临别之际，故人将一个小瓶子赠与他，道回去将这瓶中的仙人血滴在引龙幡上，可保你生意兴隆，妖邪不侵。

　　黄老板依言照做，果然三十年来生意兴隆，教他享了半生的富贵日子。

　　梦中，故人仍是当年的青春模样，而他却早已两鬓苍苍。故人推开他客栈的门走进来，道：“以清，你这三十多年过得不错啊。”

　　以清正是黄老板的名字，自他背井离乡跑来远京开客栈，很少有人再这么直呼他的名字了。故人相见的欣喜之余，不由得又多了两分感慨。

　　“道长别来无恙，风采依旧啊。”

　　故人自嘲道：“同你相处那两日，正是我最落魄之时，哪有什么风采可言。”

　　黄老板闻言愣了愣，想起初见他时，一身道袍已被烂泥糊得看不出颜色。可刚刚那句话既非客套也非奉承，而是出自他的真心。黄老板想，大概，就算变成了泥人，他也是浑身能散发出夺人气魄的那一类人吧。

　　他是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最与众不同的人。

　　故人又道：“我今日来，是给你提个醒。其实你这一生的命格原为少年富贵，中年操劳，老时妻离子散，孤苦无依。是个很苦的命。”故人甩了下浮尘，像是很不顺手似的，甩得不大好看，便随手将拂尘扔在了一边，继续道：“而你当初救了我，我便要想办法帮帮你，因而给了你那滴仙人血，保了你半生荣华。而今仙人血的主人找来了，要将它收回去。人这一生的气运都是有定数的，你前半生用了太多，后半生怕是不太好走。没了仙人血的庇护，你之前躲过去的灾厄恐怕会一股脑地找上来。”

　　黄老板闻言，心惊不已，忙问：“那该如何是好，还请道长指点。”

　　“明日，你将所有的家财全都散了，分文不留，找一个香火旺盛的寺庙或道观去避一避，或可安度晚年。”

　　故人说完便起身离开，走出店门之前，他忽然回头，望向黄老板的目光藏着说不出的情绪：“其实我早就不穿道袍了，之所以穿成这样来找你，是怕你认不出来。”

　　“我认得的。”

　　“嗯？”故人像是没听清他的话。

　　黄老板便重复道：“不管你穿不穿道袍，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故人看了他一会，忽然道：“若是躲不过去，便来找我吧。”

　　“找你？”

　　他语气甚是真诚，“其实也怪我，我原以为短短百年他不会急着收回仙人血的，没想到反而害了你。”

　　故人已走出客栈，黄老板想去追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扇门，只听到故人的声音仍在耳边响起：

　　“到了阴间，别过奈何桥，在三生石那等着，我派人去接你。以后我护着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猛地睁开眼，只听到“哒哒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像是有什么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天完全黑着，想起刚才那诡异的梦，黄老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进来了。可他忽然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咯咯咯”的，和他小外孙开心时笑得一模一样。

　　“小晚，小晚？”黄老板小声叫外孙的乳名，不知怎么回事，那脚步声和笑声反倒不见了。

　　黄老板心里突突着，提高了音量：“小晚，是你在外面玩吗？怎么还没睡觉，你娘呢？”

　　走廊彻底安静了下来。黄老板心里害怕，却也担心外孙年纪小，若是真的大半夜跑出去玩会出危险，便披了衣服，点着了房里的灯，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灯光照着，盆景的叶子微微发颤，黄老板走过去，果然从花盆后面揪出了悄悄躲起来的小外孙。

　　“小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大半夜的跑出来！”见是外孙，黄老板悬着的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

　　“嘘——姥爷，小点声，别让我娘知道了。”

　　外孙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奶狗来，小奶狗缩在他的怀里，也就成人手掌那么一丁点大。

　　“这是白天那个哥哥给我变的妖怪，能变得很大很大，可厉害了。”小奶狗配合地软软嗷呜了一声。

　　“胡闹，快回房睡觉去吧。”

　　“姥爷，别告诉我娘，我怕她打我屁股......”

　　“行，下回可不能这么晚跑出来玩了。”

　　外孙乖乖点头，抱着小奶狗就回房去了，黄老板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外孙：“小晚，这狗是哥哥什么时候给你的？”

　　‘“刚才呀。”

　　“刚才？”

　　“恩恩，哥哥带我去了屋顶，对了姥爷，你别告诉我娘我去屋顶啦，在屋顶上，哥哥抓了一下引龙幡，引龙幡就变得没那么红了，他说以后引龙幡不能保护我了，就变了个小狗出来，说这个小狗是个厉害的妖怪，能保护我！”

　　“知道了，回去跟你娘睡觉吧。”

　　黄老板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风雨早已停了。

　　那个年轻人就是来取仙人血的吧，原来这个梦不是梦，是真的。自己的安生日子，转眼就到头了。而道长说，到了阴间，别过奈何桥，会派人去三生石接他......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此时镜风已取回仙人血，准备离开。

　　天边一弯峨眉月快要落下了。

　　他站在屋顶，尽管此刻风住雨息，可下了一天的雨，夜里的空气还是很凉。而瓷瓶内一滴仙人血却仿佛一团燃烧的火苗，发出微微热量。他将那瓷瓶攥在手心，像是贪恋那一点温度，难以割舍，又像是有什么牵绊从那滴血中生出，缠绕着他，让他挣脱不得。

　　蓦地，他又想起了客栈里萍水相逢的那个少年，他离开人间太久，竟不知哪里的钟灵毓秀造化出了这样一个人，一个让他再次觉得，人间很不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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