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镜风离开十三府时，人间的夜已过了大半。

　　但他没有急着回飞镜楼，而是又去了一趟静水庵。

　　门没有落锁，只是象征性地半掩着，像是在专门等候什么人的到来，镜风便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院中静极了，连蛰虫都息了鸣叫，沉沉地安睡在草丛中。

　　镜风朝左手边一间厢房走去，那是老比丘尼接待他们时的禅房。

　　这次他倒是很有礼貌，三指并拢，关节在门板上轻轻扣了几下：“大师，可方便在下进门一叙？”

　　他敲门声极轻，说话声音也不大，可不知为何，那耳聋眼花的老比丘宁很快便给了回应：“进来罢。”

　　下弦月悬在天边，屋内暗沉沉的，老比丘尼颤巍巍地点上一盏小灯，请镜风坐下。

　　“深夜冒昧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师。”

　　“你问罢。”

　　老比丘尼神色平静，深夜被扰面上也不显困倦，她用一双浑浊的眼珠看着那点灯火，字字句句里都是沉淀下来的光阴。

　　她活过了八十六载春秋，那桩事发生距今，已有整整七十年，便是一个婴儿从那时出生活到现在，也算得上高寿了。

　　自从素斋里吃出了骨头，师父便请来了缉妖司的人。

　　时任缉妖司统领的是个相貌端正的青年，他身量很高，穿着墨色锦缎官服，领口袖口拼着大红镶边，手里提着把素色的剑，脸上惯常挂着三分笑意，看起来可亲又可靠。

　　彼时她正跪在佛堂里同一众师姐妹诵经，听见有脚步声响起，便偷偷回头去看，他官靴踏进院门的那一刻，日光正好从他背后照来，摆动的墨色衣角，扬起的白色靴底，以及他身前飞舞的细小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回头时，时光似乎静止了一瞬，那一瞬她忘记了经文，忘记了佛祖，忘记了菩萨......只有心底仿佛被明艳的光照亮了满堂。

　　为了查清近日来的怪事，年轻的缉妖司统领在静水庵住了下来。师父单独给他辟了一个小院，而她则被恰巧分去给他清扫院落。

　　她年纪实在太大，几个零散片段被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镜风不得已，只好打断她：“大师，那闹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好像是，山地下埋了很多尸骨......这事儿本是不让张扬的，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庵里的姐妹们都散尽了，说一说也没什么。”

　　等镜风再去详细问她尸骨的情况，她只是摇着头道：“记不清啦，记不清啦，不过姐妹们陆续离开，也是因为这个，埋了那么多的骨头，这里就好似一座大坟包，谁愿意在个大坟包上住着呢？”

　　“那您为何不走？”

　　老比丘尼忽然沉默了。

　　她像是没有听见镜风的问话，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镜风觉得古怪，还欲再问，禅房的门却被人突然推开了。

　　“施主，夜已深了，师姐年纪大了需要休息，你请回罢。”

　　镜风站起身道：“是在下思虑不周，多有打扰，这就告辞。”

　　他看了看那老比丘尼，又去端详这位稍年轻些的比丘尼，道：“容在下再多一句嘴，您在庵中修行多久了？”

　　比丘尼脱口而出：“二十多年了。”

　　镜风点头：“多谢。”

　　他神情自然，面带了然之色，却又一句话也不多说，让人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着实有些讨人嫌恶。

　　比丘尼虽没将不快露在脸上，却还是用话语催促道：“请施主尽快离开罢。”

　　“这就走，大师莫急，”见了比丘尼这模样，镜风眼角溢出丝志得意满的笑，一边向外走一边道：“对了，劳烦大师转告黄姑娘，他爹在下面过得很好，不必惦念。”

　　比丘尼看着那散漫身影步出后院，嘭地一声紧紧合上了院门。

　　老比丘尼又睡着了，鼻息很稳，似是已经睡沉了。

　　她站在老比丘尼床前凝视她片刻，随后吹熄了灯火。

　　之后她迅速回房布下结界，摸出一张符纸来，在那上面写了几行字，捏在指尖将其燃成了灰烬。

　　白商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他已很久没有过这样安稳又沉静的睡眠了。

　　睁开眼睛时，他意识还有些混沌，盯着头顶的帐子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昨夜，或者说昨夜连着前几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破戒了，虽然是被迫的，虽然师父曾说下山后不必死守清规戒律，可他直觉这次的破解是不同的。

　　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他奔向一个黑黢黢的深渊。

　　理智告诉他要迅速将这手斩断，可却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跳出来捣乱，惹得他生出了不舍与贪恋来。

　　这就是妖蛊惑人心的能力么？

　　头无意识地转向一边，便看见侧躺在他身边的人眨眨眼睛，懒洋洋地对他打了个招呼：“早啊，阿商，这一觉睡得可好？”

　　好像那双手又将他拉得离那深渊更近了一步。

　　白商转过头，掀开被子，穿衣下床。

　　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除了身体某个不可言说之处仍有些不适之感，其他地方都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上一些。

　　这其中固然有他身体底子好的原因在，但镜风在他沉睡时给他喂了好多珍贵灵药，又搂着他输了好久的灵力，这两点也实在是帮了很大的忙，不过白商无法也无从了解。

　　镜风看他一个人在那里有条不紊地穿衣拿剑，除了方才那一眼之外再没同自己有过半点交流，忽然觉得，昨晚花了那么多心思帮他恢复身体，实在是太不应该。

　　若是什么都没做，阿商被自己疼爱之后，腰肢酸软起不来床，虚弱又害羞地躺在床上，最后只得楚楚可怜地向自己求助，趁此机会，他便又能将阿商搂在怀里，帮他穿衣梳头，喂药吃饭......这样妙不可言的乐趣，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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