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九幽十三府从来没有春夏秋冬。

　　见不到太阳的地方，阴冷森寒，数万年如一日。

　　十三府君浮璃坐在鬼王大殿正首的高椅上，左手撑着头，目光冷淡，睥睨着跪在大殿中央的新丧小鬼。

　　他不说话，那小鬼也不敢乱动，只把身子伏得快要贴到地面上去了。

　　“抬起头来。”良久之后，浮璃才淡淡道了一句。

　　那小鬼把身子抬高些，只抬头看了浮璃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了。

　　十三府的大殿不像阎罗殿那样肃穆森严，殿上除了浮璃，只有三四个阴差侍立在侧，阴差们有的拿刀，有的挎斧，一声不响面色惨白，那小鬼隔了老远，却几乎要被他们身上的阴气冻彻肺腑。

　　浮璃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神色倦倦的像是有些不耐烦。

　　“本君叫你抬起头来。”

　　这一声令下，威压几乎溢满了整个大殿，那小鬼再害怕也不得不强撑着，抬头对上了那宝座上的十三府君，鬼界之王。

　　这一抬头，却教他愣住了。

　　“道、道长......？”

　　浮璃面色不变，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抑或是听见了也不想理，只例行公事般开口：

　　“你想如何复仇？”

　　“复仇？我为何要复仇？”

　　浮璃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换了种问法：“你有何冤屈？”

　　小鬼木愣愣道：“冤屈？我享了大半辈子的福，不觉得有哪里委屈了呀。”

　　浮璃端坐了再问：“你这辈子，就没恨过，没怨过？”

　　这次小鬼声音有点低沉：“有，可是就算怨也是怨我自己命不好，不能胡乱推到旁人头上去。”

　　浮璃皱了眉，道：“那你来这做什么？”

　　小鬼呆呆地眨了眨眼：“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道长？”

　　浮璃再也坐不住了，从座位上起身，冲那些阴差一挥袍袖：“你们下去吧。”

　　阴差纷纷应是，转眼便从大殿中消失了。

　　他下了座前玉阶，走到跪坐在他面前的小鬼旁，道：“别跪了，起来。”

　　“哦，好，多谢道长！”那小鬼，也就是刚死不久的黄老板，鬼身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模样，一双眼睛圆圆溜溜的，皮肤也挺白，倒是个讨喜的模样，就是自从进了大殿一直都傻楞傻楞的，像是脑子里缺根弦。

　　他闻言点点头，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腿脚有些麻，刚一起身就险些又扑倒下去。

　　浮璃手疾眼快扶住了他，嫌弃道：“来我这儿的鬼千千万万，你是头一个把腿跪麻了的。”

　　黄以清嘿嘿笑了两声：“谢道长夸奖。”

　　浮璃瞥了他一会，默默扭开头，心道莫不是这人死了一次死傻了。

　　他不开口，黄以清也不说话，两鬼就这么默默站了一会，浮璃道：“你又不想报复谁，来我这儿做什么？想投胎的话应该去阎罗那里。”

　　黄以清小声道：“不是道长你......”

　　浮璃打断他：“是我叫你来的，你少年便遇上了灭族之灾，之后一生亲缘淡薄，没过上多少好日子，最后又死于非命，我以为，你心里该是有很多怨气的，我以为你死后会化成厉鬼，永不安息！”

　　他说话时黄以清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被他的话惊到了，听完低了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谁还没有个不顺的时候，我觉得我过得还算可以的了......还有多亏当初道长您送我的那滴仙人血，我还享了好多年的清福......”

　　浮璃再次打断他：“那回头我叫人送你投胎去吧。”

　　“这就要走了吗？”黄以清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这次能跟道长你好好叙叙旧。”

　　浮璃气得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叫你来是为了和你叙旧的？”

　　“是啊，我还以为，你会留我住下......”他讪讪一笑，“也没事，道长你忙，就别管我了。”

　　浮璃盯了他一会儿，目光幽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以后别叫我道长了。”

　　“那......府君大人？”黄以清想着方才那些阴差对他称呼，试探性开口。

　　“......浮璃，叫我浮璃。”

　　此后黄以清便在九幽十三府住了下来。他身上没什么怨气，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鬼，若是不去投胎，用不了多久魂魄便得散尽了，再加上这里阴寒戾气太重，几乎能将他冻僵，浮璃便找了个小瓶子给他住，教他在里面好好修炼，又把瓶子揣在袖间，时不时地放他出来蹦跶一会，说上几句话。

　　镜风来浮璃家的后院寻他时，正看到浮璃坐在石桌前，对着桌上的几个小菜，面色木然。

　　“水晶虾仁——来喽——”一声清脆的吆喝自屋内传来，黄以清正端着一叠热气腾腾的爆炒虾仁从廊檐下走来。

　　“哈，挺热闹啊。”镜风也不客气，直接在浮璃对面坐下了，拿了筷子夹了一口青菜，边吃边对着忙活上菜的黄以清点头：“黄老板手艺不错。”

　　黄以清见了他，先是楞了一下，继而将盘子搁在桌上，笑道：“是您啊，对，浮璃说那仙人血是朋友之物，他所说的朋友便是您吧。”

　　镜风又夹了一筷子虾仁，道：“不错。”

　　“还要多谢您的仙人血，帮我改了气运，这些菜都是我刚做的，您喜欢的话，就多吃些。”

　　镜风筷子不停，道：“好说好说，对了，有没有酒？”

　　“有有，我去给您拿。”黄以清颠颠地捧了一坛酒来，给镜风满上，又转头用目光询问浮璃，浮璃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喝。

　　镜风吃了半天，一抬头发现黄以清正站在浮璃身后看着他，便笑着对他招手，“怎么干站着，快坐呀，你辛辛苦苦给浮璃做的菜，倒全进了我的肚子。”

　　无论是浮璃还是镜风，这俩人若是不隐藏身份，搬出去不管放哪，都是能让妖鬼跪倒一片的存在，黄以清同浮璃之间有段特别的渊源，即便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会觉得他太难以接近，单独同他相处时，还算得上轻松随意。

　　但他在镜风面前，却是无论如何都自在不起来的。

　　见镜风要他坐，他便只好默默挨着浮璃坐下了，好似这个距离能给他多一些的安全感。

　　浮璃默默看着那桌酒菜，半天也没开口，只在黄以清在他身侧坐下时，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去他身上，滞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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