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荒山阴冷，杂草丛生，林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啼嚎，都将这一切蒙上了一层鬼气。

　　白日里只觉荒凉的静水庵，到了夜里原是这个模样。

　　镜风站在静水庵后院门口，默然片刻，沿着小路下到了半山腰。

　　“啊哟......”

　　“救命呀......”

　　“谁来救救我呀......”

　　“好疼呀，啊哟......”

　　一声又一声哀呼自前方枫林传来。此时春未浓，枫树还没开始发芽。枝干光秃秃地挺拔着，像一双又一双迎宾的手，引着镜风向枫林深处行去。

　　隔年的枯枝咯嘣一声被踩成两端，那夜哭越发凄厉起来。

　　“啊哟哟，疼死我啦，快来救救我呀！”那是个少年的声音，混合着变声时的稚嫩与粗粝，哭叫起来，别有一番渗人的滋味。

　　“你需要帮忙吗？”镜风在林中喊道。

　　“我受伤了，动不了了，好心人快来救救我！”

　　“哦，原来你在这儿呀。”镜风只走了两三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蓬头乱发，浑身血痕的单薄身影。他蜷缩在一棵树下，断断续续地发出哭叫。

　　他见了镜风，抬起头，露出一张十三四岁的脸，惊喜道：“好心人，求你将我从这深山里带出去吧，我昨日上山砍柴，在这遇到了野兽，侥幸逃了一命，可伤得太重，走不了了。我家就在山下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求求你将我送回去吧。”

　　镜风低头看了他一会，道：“看你伤得这样重，我来背你吧。”

　　两人就这样走在山路上，镜风同他说话：“小兄弟，你住在哪个村子里？叫什么名字？”

　　“我住在远京旁边的正西村，叫王小贵，今年十三了，家里穷，就上山来砍点柴禾帮着补贴家用，没想到遇到了野兽，就受伤了......”

　　“你可记得伤你的是什么野兽？”

　　“是......狼吧......”少年冰冷的身体伏在镜风背上，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已经昏迷了。

　　又走了约有半里路，林子里忽然就起了雾，这雾越来越浓，渐渐的，连下山的路都看不清了。

　　可镜风却走得很顺畅，一步不错地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少年忽然发出声音：“大哥，这路不对吧？”

　　“哪里不对？”

　　“我从小上山，对这儿太熟了，这里本来没有路的......”

　　镜风没理他，继续向前走。

　　少年道：“我听说到了晚上老林子里常常会出现鬼魅做出假路，故意迷惑你，你一走过去，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镜风笑了：“你还喜欢鬼故事？”

　　少年这下有些急了，道：“快停下，别走了！”

　　“别怕，我记得很清楚，这就是下山的路。”

　　少年这下慌了，不再好好地任他背着，敲打着他的肩背，大声道：“快停下！快放我下来！”

　　镜风淡淡道：“别急，马上就下山了。”

　　少年对着镜风又抓又咬，可镜风却像感受不到似的，稳稳当当地走着，月光床头云层洒照大地，山林里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到了山脚，镜风手一松，将背后的东西往下一扔，稀里哗啦地散下一堆枯骨来。

　　借山灵之气而勉强维持人形的鬼魅，离了山，自然原形毕露。

　　一团森绿鬼火在那堆枯骨之上萦萦荡荡，发出呜呜的哭声。

　　这次的哭，倒是很情真意切。

　　“哪有春天上山砍柴的，树都快发芽了，你这瞎话也编得太不用心了。”

　　“现在，是春天？”那团鬼火难以置信地颤了颤。

　　镜风盯了他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团鬼火很是迷茫，颠三倒四地围着那堆枯骨转来转去：“我死了吗？我好像确实死了，不对呀，我应该活着啊，我觉得我是活着的，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镜风两指交叠，将一缕光弹向那鬼火，鬼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忽然平静下来：“对了，我确实已经死了。去年冬天上山砍柴的时候，我遇到了邪祟，被骗了，那些东西缠了我三天三夜，后来我就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又想起方才他无意识地想把镜风引入歧途，加害于他，绿光不仅因羞愧而黯淡了一些。

　　镜风问：“你可记得那缠你的东西是什么？”

　　鬼火回忆了片刻，道：“我记得，它装成道士的模样，说迷路了要我带路，我带着他走，不知怎的，自己就找不到路了，后来有好多道士模样的鬼围了上来，撕咬的我身体，再后来，我就死了。”

　　“你在这山上，可遇到过什么别的鬼？我是说，像你一样，被骗了的。”

　　“好像......见到过一个，”因着镜风给他的那点灵气，鬼火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回忆道：“是几天前，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也像我一样，被那装成道士的鬼给骗了，他们将他拖到了南边的山洞里，我不敢跟过去，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好，多谢你。”镜风冲那鬼火点点头，道：“我会将你的尸骨送回家，你安心往生去吧。”

　　鬼火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消失不见了，消失前他洒下了几点磷光，缓缓落在镜风肩头。

　　镜风伸手去接那看不见的光，目光有些复杂，喃喃道：“将来生一半的气运给了我，未免将恩义看得太重了些。”

　　转而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输了一丝灵气，那符纸从他指尖蹦出去，落地便化成了一个同样相貌的少年，镜风瞥向那堆枯骨，叹了口气：“虽然我看不上他这一点气运，却也不想欠他情，你将他尸骨好好安葬，再代他回家去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吧。”

　　那顶了少年模样的符纸跪伏在镜风身前，道了声遵命。

　　“水火之类的离远些，满月时可用月华修行。替他将父母送了终，你便想去哪去哪罢。”

　　符纸少年重重叩头：“谢主人恩典。”

　　镜风摆摆手道了声不必，便又上山去了。那南边山洞里的，八成就是那倒霉的黄老板，既然应了人家女儿，总得去看一看。

　　山洞里更阴更冷，越往里走，尸气越重。

　　不是坟地里那种简简单单的尸气，而是成千上万具尸骨一起，至少百年发酵而出的极浓的阴气和怨气。

　　这样可怕的尸气蔓延开来，应是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才对，可不知什么原因，这尸气竟被困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洞穴中。

　　镜风一步一步向里走着，他修炼了三万年，身上的妖气若是完全散开，毫不夸张地说，顷刻间便能铺天盖地，故而他平时都是有所收敛的，和白商在一起时，就收得一干二净，使他乍看上去和凡人无异。

　　可此时，他却将妖气散出来了一些，以抵挡那些森寒入骨的阴冷尸气。

　　这法子的确有效。那尸气遇上他的妖气，瞬间便撤了很远，不敢再靠近。

　　他这一路走来，横七竖八地见着了很多枯骨，可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直至走到洞穴的最深处，几块巨石不由分说堵上了前面的路。

　　他直觉清楚被堵上的洞穴里藏了什么，那儿应是万千尸体的怨气的源头。

　　可他没必要再走进去了，因为黄老板才死不久，尸体绝不会混在那一处。

　　那他的尸体去哪儿了呢？

　　镜风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忽地一缕明光照耀灵台。

　　是了，怎么早没想到呢，他该去九幽十三府走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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