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白商倦倦地闭了眼，靠在镜风怀里，像是已昏睡过去一般。

　　可镜风知道他还醒着。

　　一边耐心地做着全套善后工作，一边用各种话来哄他。

　　他却始终没没再把眼皮掀开哪怕一次，似乎是厌烦至极了。

　　镜风却不计较这些，动作轻柔得像是三月里的风，直润进人的心坎里，无处不妥帖。

　　之后又亲自将床重新铺好，把白商放上去，给他细细地按摩起来。

　　镜风的手像是水做的，又温软又舒服。白商本来浑身酸疼，在他的手底下走了一遭，不禁彻底放松下来。

　　人逐渐昏沉时，镜风将他裹进被子里，手指轻轻按压揉捏他头上的穴位，温声道：“睡吧，阿商。”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突然浮现，像一道闪电猛地劈下来，让他心中一惊，那似乎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可睡意却似洪水般无可阻挡地涌来，将他淹没至顶。白商转瞬间便陷入了睡眠，无暇再做细想，也只得任由那念头一闪而过，留下了一个嘲讽的背影，以至于后来他回想起这一刻都觉得追悔莫及。

　　很多事情在最初都已展现了幼嫩的萌芽，他阴差阳错漏掉了这许多细节，也不知是否天意如此。

　　天地间很黑很安静，连梦也没有来扰他，不知为何，每次在镜风身边睡着，他总是能睡得这样好。

　　镜风默默凝视着他的睡颜，他睡着的样子很不同，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就那么安安稳稳的睡着，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许久，他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关门时顺手加固了结界。

　　一转身便对上了鸾枝的一脸调侃笑意。

　　他立马像换了一个人，左手扶腰，右手撑在门框上，声音低哑，神色憔悴，却风情更浓：“这一天一夜可折腾死我了。这位缉妖司的白统领倒真不简单。”

　　鸾枝抄着手背倚着墙，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还不是你自找的。”

　　镜风也笑了：“鸾枝姐姐的意思，是怪我抢客人了？”

　　“我哪敢呀，”鸾枝整了整鬓发，“飞镜楼的花魁自然是人人争破头要的，是客人抢你，何来你抢客一说？”

　　镜风低顺了眉目，神情间却也没显出多少恭顺的意思：“鸾枝姐姐莫要取笑我，花魁又如何，可比得过楼主盛宠不衰？”

　　鸾枝轻笑一声，道：“楼主叫你有事，别磨蹭了，你若迟了，他还要恼我。”

　　镜风整了整衣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这几日惫懒，还望鸾枝姐姐多替我美言几句，让楼主少扣我些工钱。”

　　鸾枝啐了一声：“想得倒美，我呀一定多多说你的不是，让他趁早换了你这不像样花魁才好。”

　　镜风大笑几声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其实飞镜楼的构造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譬如推开一扇门你能看见一间中规中矩的卧房，但倘若穿墙而过，眼前的景象却会大为不同。

　　不过穿墙也不是随便穿的，需要恰当的口令相配合。否则硬生生从墙中穿出，看到的，大概只会是楼外的花花草草。这也是为什么初来飞镜楼那天，白商搜寻了一整个白天，却只是白费功夫。

　　镜风默念口令，随即闭上了眼睛，迈步向前，再睁开时，已置身于一间书阁之中——其实每次睁眼见到的地方都不大一样，唯一的相同点就是这地方都有楼主。

　　换言之，便是那镜风所掌握的那个口令并非通向某个固定地点，而是通往楼主所在之处。

　　飞镜楼的楼主此时就立在书柜旁，背对门口，正翻找着什么，镜风进来了，他头也不回，只简单道了句：“坐。”

　　镜风也不客气，在房内的案几旁盘腿而坐，又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
　　好一会，楼主终于找到了那个东西——却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铜镜。

　　他也在案几前坐下，将铜镜推到了镜风面前。

　　继而开口道：“你先看看吧。”

　　他的声音很年轻，也没什么威严，和群妖想象中那个神通广大心狠手辣的飞镜楼楼主的形象很是不同。

　　他甚至长得很漂亮——是姣好阴柔的那种漂亮，正如少年还没长开时棱角不甚分明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他一心一意地看向你时，你会觉得那双眼里盛了一汪湖水，轻轻吹口气，便有水波荡漾。他的眼尾还生了一颗嫣红的小痣，人们习惯将生在那里的痣唤作泪痣，看上去又魅惑，又可怜。

　　他给人的感觉也是又纤细又柔软的，有时候镜风闲极无聊胡思乱想，若是这位楼主亲自上阵，或许这飞镜楼的花魁之位还轮不到他。

　　尽管他清楚得很，这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藏了一颗怎样杀伐决断又阴冷无情的心。

　　铜镜上渐渐有光亮起，接着便出现了画面。

　　山涧溪流，飞舞着团团萤火。

　　镜风认得，这是在桃源秘境的入口。

　　这画面中不止有美景，还有美人，光是见了那背影，镜风便能断定，这是个绝色美人。

　　他一身织锦长袍，赤脚坐在溪边，将一盏河灯推入水中。

　　鱼饵如斯诱人，不一会便有了鱼儿咬钩。

　　那是个雪狼妖，算得上飞镜楼的熟客，镜风也曾同他有过接触。他天赋还算不错，千年出头的修为甚至能压那些年岁长他很多的妖一头。

　　他出现在这画面之中，应是往飞镜楼去的，却因邂逅美人而中途停下了脚步。

　　他过去同那美人搭讪，美人回过头来，镜风看清了他的脸。

　　该如何形容呢？若是古往今来所有牡丹花里最美的一朵成了精，便该是这个模样。

　　眉眼俊挺舒展，偏眼尾上挑，挑出了一个极艳的弧度，这弧度把握得十分精妙，艳而不妖，还隐隐透着些华贵之气。

　　唇形唇色都很饱满，将一张脸点缀得更加雍丽。

　　那雪狼妖自然被这天人般的面孔摄住了心神，同美人聊了许久，可这铜镜只能呈现画面，却再现不了声音，镜风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能看到之后那美人起身离去，雪狼妖便随他走了，两人双双消失在了画面中。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情。”楼主缓缓道，“我本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可这闲事发生在了我飞镜楼之侧，那我便不得不管了。”

　　镜风揣摩着楼主的意思，立表忠心：“楼主有何吩咐，镜风自当尽心竭力。”

　　“镜风公子客气了，”楼主冲他谦和一笑，收了铜镜：“那尊缉妖司要寻的琉璃像在两日前被买走了，货是从这流出去的，不过飞镜楼一向严格为客人保密，而且那买主并非直接前来，所以我也不清楚，这琉璃像到底去了何处，”他话音一转，“不过，两日前那琉璃像流出，昨日飞镜楼旁就出现了生人，这两者之间，大约是有些关联。”

　　“楼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你带那缉妖司之人同去，将那人抓回来，若是抓不回来，便教他永远来不得飞镜楼，我这里可容不得坏规矩的事。至于那个缉妖司的人，让他早点拿回琉璃像离开飞镜楼吧，妖界之中住了一个修道者，总归是不太像话。”

　　镜风应了下来，离开书阁之后，先回了趟卧房，在熟睡的白商身边蹭了一会，继而掏出一张符纸来。

　　他将符纸抛起，点燃，等最后一丝火焰熄灭，镜风已置身于一座荒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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