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少年的肩背在马上伏出好看的弧度，黑发飞扬，扑面而来的便是赏心悦目。

　　镜风随他纵马奔驰在乡野小路上，心道春日踏马飞花，倒也算是一桩妙事了。

　　“你怎知那黄老板去了哪里？”

　　“我送了他一枚护身玉符，里面融了我的血和几分灵力，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些。”

　　“用血和灵力炼成的玉符？那玉符若是毁了，你岂非也要受伤？”镜风略有些惊讶，“那位黄老板同你也没什么交情吧，你这样的人，竟然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送给一个陌生人？”

　　“我赠他玉符是因那阴灵的缘故。”

　　镜风恍然。白商虽不至于对萍水相逢的路人如此上心，然而对捉鬼抓妖之事却向来卖力，他当日不清楚那阴灵的来历，便将玉符送给了黄老板，若此后那阴灵一旦伤人，玉符便可以反噬阴灵。

　　“不过只凭着这点微不可察的感应，你当真能找到他么？”

　　既然能感应到那玉符，便说明他们并未走得太远。那伙计说他没有亲故，又独自在远京生活了那么久，便也不大可能去哪里投奔亲戚，而他带着女人和孩子，是不可能风餐露宿的，一定会找地方暂住，城外有几座山庙道观，会允许客人留宿，自然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白商觉得没必要跟镜风说这些，只答了一个字：“能。”

　　翻了两座道观一座寺庙后，白商在一处叫静水庵的地方见到了那枚玉符。

　　静水庵在一处荒山里，灌木丛生，只有一条极不起眼的上山小路藏在隔年的荒草之下。白商本打算绕过这一处的，因这里是个尼姑庵，男人住进来着实不便，可在山脚徘徊之际，却觉得同玉符的感应又强了几分，便在山脚栓了马，步行上山。

　　这里是山坡背阴处，虽然远京中花已开了一茬，可这里却连点绿莹莹的颜色都很难见到，时不时有山风吹来，带着些阴冷的寒意。

　　沿着山路走到头，便见一面高高的围墙，墙壁早已斑驳得不像样子，泥土混着青砖露在外面。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暗色的门微微合着，同样是破旧得随时能拆掉的模样。

　　白商上前轻轻扣了几下门，门上簌簌地掉下一层墙灰来。

　　院子中很静，半晌没听到有人应门，白商便加了几分力气又敲了敲。

　　过了一会，院内传来一声问话：“是谁在敲门吗？”

　　镜风应道：“有劳师父开一下门，我们是来寻人的。”

　　开门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比丘尼，穿着一身旧僧衣，手里拿着把扫帚，样貌虽不出众，却宁静柔和。

　　白商拿出腰牌道：“我是缉妖司的，请问这几天可曾有人投宿？”

　　比丘尼并不认得那腰牌，看是两个年轻男子，也不敢轻易放他们进来，正当此时，却听见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门外的是谁？”

　　比丘尼高声回道：“师姐，他们说是缉妖司的。”

　　镜风补充道：“大师，我们是来寻人的，想问问这几日有没有一家人在贵庵投宿。”

　　那师姐的模样像是已到了古稀之年，耳聋眼花，走起路来也不大稳当，她拄着拐杖颤悠悠地挪过来，拿过那腰牌放在眼前，一会远一会近地看，又用手指摩挲了半天，道：“两位施主请进罢。”

　　比丘尼附在她师姐耳边说了几句话，因她师姐耳聋，那声音也不算小了，白商和镜风都听得很清楚，是在怀疑他们的身份。

　　师姐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你年纪小，没听过缉妖司的名头，我小时候却听老人说起过呢，这地方可了不得。”

　　比丘尼脸上的表情将信将疑，她师姐也看不清楚，只道：“快去把绣生和小晚叫来罢。”

　　静水庵虽然破旧，地方却很宽敞，白商他们进来的那处是后院，前院偏院还有三座大殿，很多间厢房。

　　老比丘尼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些茶叶来，又要烧水给他们沏茶，镜风见了，将她扶到小榻上坐下，道：“你们说话吧，我来。”

　　她做起事来的确费力，便也不多推辞，感慨道：“我已经有五十多年没听过缉妖司这三个字啦。”

　　老比丘尼的话里，是藏着故事的，镜风有些好奇，一边煮水一边问道：“大师您年轻时曾同缉妖司有过渊源？”

　　“那时我还小，才十六岁，静水庵也不像现在这样冷清，我的师姐师妹们加起来能有五六十人，香火也旺盛，我原本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的。”她慢慢说着，午后的光穿过屋前老树的枝干又穿过窗棂间的缝隙，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浑浊的眼珠轻轻望着窗外，那一瞬间，她仿佛年轻了许多。

　　“不过突然有一天，山上开始闹鬼了，先是有个师姐半夜在佛堂诵经时，她诵一句，便听见有人跟着诵一句，后来又有师姐说走路时总觉得有冷风在她脖子后面吹，还有个师姐说月光下突然回头，看见多出来个影子......千奇百怪的，不过没出事，我们也没太放在心上。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吃斋菜的时候，突然吃到了骨头，好像，还是人骨头，大家就都害怕了。”

　　她年纪大，说话慢，咬字也不太清楚，说了一会便觉得累了，开始不住喘气。正好这时水烧开了，镜风将茶沏好递给她：“大师，您慢慢说。”

　　她双手捧着茶杯，缓缓道：“我们师父很有见识，她知道，自本朝伊始，朝廷便在远京设了个缉妖司，和缉捕司同级，不过啊，缉妖司是专门抓鬼怪的，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自从在斋菜里吃到人骨，师父就去缉妖司报了案，很快，那位缉妖司统领就亲自领着人亲自过来了，”她呵呵笑了起来，“那位统领很年轻，就是和你们差不多的年纪，不过人却很温和，也很厉害。他来了之后，那些闹鬼的事立马就消失了，后来师父为了谢他，要送他我们自己种的瓜果青菜，可他什么都没要。无奈之下，师父只得为他供了一盏长明灯，祈求他一世顺遂。”

　　故事到这，本该就结束了，可听的人未免好奇其中的诸多细节，譬如庵中为何会突然闹鬼，那些鬼怪是何来历；又譬如老师父的师姐妹们最后都去哪了......昔日香火旺盛的静水庵没落于荒山之中，这其中必定是有内情的。

　　镜风正欲接着问下去，他们要寻的人却已过来了。

　　一位少妇领着个三四岁的男童站在门口，男童怀里抱着只小白狗，正是黄老板的女儿和外孙。

　　男童还认得镜风，一见是他，很是欢喜地扑到他怀里：“哥哥，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镜风摸摸他的头，道：“哥哥来看看你将小狗养得怎么样。”

　　白商看着少妇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个，黄老板呢？”

　　她忽然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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