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宴席上有人念起了诗。

　　白雪，飞花，楼台，烟雨，月华，东风，浅草，暖燕……朦朦胧胧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听见了，却也只是听见了。

　　他不明白为何这些平平无奇的事物被人用晦涩的辞藻稍加修饰，凑到一起便成了诗，他更不明白世人爱诗，爱的究竟是什么。

　　太子爱风雅，自然也是爱诗的，可夜宴上那些人作来博人眼球的词句，华丽倒是足够华丽，内里却是稀松平常。他看着白商想到，从前总觉得一首好诗里有风光无限，那些字句留在唇齿间，字句外即是一方天地广阔，寰宇无边。可如今想来，却没有什么能描绘眼前之人，心中之境。

　　原来字字珠玑到头来也全是寡淡苍白。

　　对诗结束后太子赏了些酒水果品，之后便没了下文。

　　宴席上众人难免有些吃惊。要知道，去年春日宴，太子看上的便是一位才子，听了他的诗后便连连称赞他词句斐然，倚马千言。之后，太子邀他留宿，说是要促膝长谈，再之后，这位才子便顺利考上功名，青云直上了。

　　有个少年沉不住气，有些不甘心地问：“据闻往年太子殿下会在宴席间择一人留宿话琅苑，彻夜长谈，却不知今年太子殿下想选谁？”

　　太子闻言，面带笑意，目光在宾客间环绕一圈，最后落到了左手边那醉酒的黑衣少年身上。知他醉得迷迷糊糊，便故意逗他：“白商，白大人，你觉得呢？”

　　白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睁大了双眼，虽然此刻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可他的脑子还在转。回想着方才那少年的话，意思大致是说之后太子会选一个人留下来陪他说话。

　　其实那少年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因为这样的事，不好说的太露骨，能明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

　　可白商领会不了这话中的深意，也不擅长场面上的那些好听话，脑子在酒精中运转片刻，得出了结论：“下官不知。”

　　太子哈哈笑了起来，对一旁侍从道：“白大人醉得狠了，扶他去我房中休息罢。”

　　如此一来，这意思便很清楚了。

　　见三两个侍从上前来扶他，白商挥开他们的手，道：“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说着便迈出了步子。就醉成这个模样的人来说，底盘还算很稳当。

　　太子的卧房很大，很暖，房里燃着熏香，飘来的香味令人浑身松软，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彻底的放松下来。

　　下人将他扶到床上之后便合上门退出去了。

　　又过了片刻，几人合抬着一只大浴桶进来了，桶里的水冒出热气，水上还飘着花瓣。一个侍女走来给他解腰带，白商仍在床上侧躺着，眸子只睁着一半，却忽然一把抓住了那侍女的手，声音冷冷的：“你做什么？”

　　侍女吓了一跳，手腕被捏得极疼，说话间眼中已含了泪：“大人饶命，奴婢以为您醉了，想伺候您沐浴。”

　　白商见她一副要哭的模样，恍然想起自己刚刚用的力道，她这么一个小丫头，手腕一定痛极了，便急忙松开，道：“我醉了酒一时失了轻重，对不住。”

　　侍女连忙低头跪下：“奴婢不敢，还请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白商顿了顿，道：“我不沐浴，你先出去吧。”

　　见侍女离开，白商从床上爬起来，却忽然发现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被抽走了大半，走路时脚下都是飘着的，他挣扎着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之后觉得嗓子不那么干了，可力气却越来越小，拿着杯子的手竟开始微微发颤。

　　白商从前滴酒不沾，没什么醉酒的经验，只当这是醉了的正常反应，心想歇一会大概就能恢复了。

　　方才那些人哄着他说一会太子有事要同他说，要他先在这等太子，不然他直接就带着应芷回缉妖司了。可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太子来，便有些急，又担心起应芷来。

　　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先把应芷送回去，平时这会儿，应芷已经该就寝了。却猛然发现自己现在，连稳稳站着都做不到了，只才站起，便腿软到跌坐下来，心跳声“砰砰砰”一个劲地在他脑子里响，呼吸也急促了不少，只好先把头埋在双臂间，伏在了桌面上，想先缓缓再说。

　　就在此刻，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白商自手臂间微微抬起头，蹙眉道：“是你？”

　　来人穿着和太子同样的墨色鎏金莽纹袍，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天渊之别。

　　太子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高贵和威严摆在那里，即便他笑着和你说话，说得内容也是家常，可那种来自上位者的威压感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让人不由得不小心翼翼。

　　反观眼前这人，明明穿戴得整整齐齐，衣服上不该有的褶皱一丝也没有，可却显得十分随意，随便哪一处都是漫不经心无拘无束的。

　　白商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悠悠走过来，俯下身子和自己对视：“瞧你这表情，看到我好像并没有很惊喜啊。”

　　他在白商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嫌弃道：“怎么是冷的。”冲着门外叫道：“来人——”

　　侍女进来恭敬行礼：“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他指了指茶壶：“这茶都凉了，你们就给本宫的人喝冷茶么？”声音被他刻意放低后竟真有几分太子的威压在。

　　那侍女吓得跪伏在地上连喊恕罪饶命，他摆了摆手，让侍女去烧水泡茶了。

　　白商看他演得似乎很快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席间的人......”

　　“那个，是真的太子，我才到。”言罢似乎有些得意：“我的障眼法不错吧。”

　　白商不置可否，冷冷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是过来办事的，没想到恰巧遇见了你，便过来看看，顺便同你说说话。”

　　两次，都这么巧么？他恰巧经过，便恰巧遇见了自己？

　　白商用目光审视着他，各种疑问争先恐后地在他脑海中浮出水面，却觉得头越发昏沉起来。

　　爱同人说说话的镜风瞧着他这模样，笑得一脸暧昧：“怎么每次见到你，你都是这么......”他斟酌了一番用词，道：“这么惹人怜爱呢？”

　　“上次是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次是被药酒熏香腌得入了味，很快就要被人吃干抹净了罢。”

　　他啧啧感叹了一番，用指尖挑起白商下巴细细端详着，道：“重创了妖王的缉妖司统领，也不该如此不济才对，难道这次又是你的计谋？还是说，你第一次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便被我碰上了？”

　　这话里的挑衅和取笑，让白商眼神越发冰冷起来，若是放在平时，应该是很凌厉的，一眼能让人心底发寒的那种，这来自于他自小便培养起来的狠绝以及手上沾着的数不清的妖的性命。

　　可他此时柔软无力地趴在桌上，连瞪人都要提着口气才行，又哪里瞪得出什么凌厉什么气势来，配上嫣红的颜色和轻颤的眼睫，反倒是很有几分惑人的媚.色，看得镜风不禁心头一颤。

　　“白统领，你这眼神真是要命，可惜现在地点不对，若是在床上，想必效果更佳。”言罢，还煞有介事地瞥了眼太子的床，似乎在思量能否现在就能欣赏一番更佳的效果。

　　白商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垂了眼不再看他，半晌，道：“你不是来找我说话的么，你一定知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侍女已泡好了茶送来，镜风接过茶壶掀开盖子闻了闻，满意地“嗯”了一声：“上好的冻顶，看来太子这儿好东西还不少。”他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白商，接着他方才的话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都行，在下，知无不言。”

　　白商瞧着他满脸真诚神色，可偏偏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半真半假，比纯粹的谎言更信不得。

　　“你是谁？”

　　“你不是知道了么，花夜游那天，你同那小花妖聊了那么久，她不是都告诉你了。”他把那茶盏捧在掌心来回搓转，将热茶氤氲蒸腾的水汽轻轻向前吹着。

　　“飞镜楼花魁，镜风？”

　　“不错，”他说着冲白商眨了眨左眼，眼波流转，水光潋滟：“白统领若是去了，记得帮我照顾下生意。”

　　白商只当没看见，接着问：“你那晚为何要骗我吃祭灵？”

　　“这如何叫骗呢，”镜风委屈道：“我看你疼得难受，好心拿了祭灵出来，是你问也不问便吃下去的。”

　　“那明明是化妖力的药，你却说是解毒的药。”

　　镜风闻言笑道：“你都这样了，思路却还是很清楚么，竟没被我绕进去。”

　　他站起身来转到白商身侧，一手扶起他，一手向他心口探去。

　　白商知晓此刻反抗也是徒劳，便由得他摆弄自己，腰身无力，只得软软靠在他手臂上。

　　镜风瞧他这乖巧的模样颇觉稀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待到将妖力灌向他心口时，便感觉自己的妖力受到一股极为强大的牵引，似乎要挣脱他的手，自行钻到白商心里去。

　　和上次试探的结果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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