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

　　碧色海水悠悠荡荡，不时有傻乎乎的海龟四处潜游。鱼群倏忽而至，继而飞快地散开。
　　许多鲜艳透明的水母在海水里自在地摇曳，发出各色动人的光芒，婀娜多姿，如梦如幻。
　　我踽踽独行，边走边思量着：“倘若南宫耀像狸小九那般执着，对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我该如何应对他呢？”
　　南宫耀其人虽嚣张跋扈到无人能及，且厚颜无耻到登峰造极，但薇渡我们三人游历天上地下四处惹祸的那许多年，却也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团伙情谊。
　　我仔细在心中掂量了几番，这情谊对我而言似乎也很重要，遂无奈轻叹道：
　　“南宫耀啊南宫耀，我可拿你如何是好？”
　　一阵琴音忽起，明亮婉转似泉水叮咚，虽不甚熟练自如，却极为灵动悦耳，仿佛有无数洁白的水花在琴上盛开，又有冷冽的山泉从密林里涌出，还有白色的水波轻轻拍打着岩石……
　　袅袅琴音似是清风吹散浓雾，将我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万千思绪仿佛随着琴声飘起，飞舞在清朗夜空。
　　我一路沿着琴声前行，却觉得这曲子十分熟悉，似在心中曾经流转了无数遍。只是许多年前那个人弹奏时却是大气磅礴，仿若行云流水般潇洒恣意——
　　那是一曲乱红，时隔几百年依然能够轻易撩拨我的心弦。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天际去。”
　　不知不觉间琴声已是极近，我却怔然顿住脚步，定定躲在一株红珊瑚后面。
　　宸星膝上稳稳坐着一个冰雕玉琢的小仙童，柔软的长发已经及腰。那小仙童年纪虽很小，却生的极为俊俏，此刻正微笑着在他怀中拨弄琴弦。
　　一曲终了，脉脉水波化作无数惊涛骇浪，在冲出去的刹那间又凝绝……
　　女童生得眉目分明，粉雕玉琢。她飞快从宸星怀中跳下来，乖乖巧巧地站到他面前：
　　“瑞儿弹得好不好听呢？”
　　宸星温柔一笑，蹲下身用一根碧色锦带将她的长发束起，从从容容地打了一个结：
　　“好听，瑞儿弹琴最是好听，这天上地下任谁也比不上。”
　　女童颈间的那只冰雕小龙晃来晃去，将我眼睛灼得一片生疼。
　　我顿觉脚下一阵虚浮，似被人抽去了全部力气，连手指尖都在不住颤抖。
　　“瑞儿，我的瑞儿……”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落在地上化作大颗大颗莹白的珍珠。
　　“阿渊，你还要在那里躲多久，眼泪都滑到我脚边上了。”宸星的声音，似含着些许笑意。
　　我虚晃着走出来蹲下身子，张开双臂颤抖着说道：
　　“瑞儿，快到阿娘这里来。”
　　“阿娘！”女童如同离弦之箭，径直扑入我的怀中：“阿娘，阿娘！”
　　“瑞儿……”我心头一酸，紧紧抱住她，瞬间哭红了眼。
　　“阿娘，”女童赖在我怀抱里撒娇：“瑞儿知道阿娘一定会回来的，阿娘一定不会丢下瑞儿。”
　　我抱着她闭上了眼睛，心中无限欣喜慰足：
　　“值了，一切都值了……”
　　只为瑞儿这一句阿娘，只为她还此刻尚在我怀中撒娇——
　　那漆黑的萧木林中，一个个漫长无望的黑夜，我守得值了；
　　那兽族最无情的人，发出的万兽之噬的施令，我挨得值了；
　　那举目无亲的凡世，一场场出生入死的战斗，我拼得值了……
　　我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瑞儿柔软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脸颊，哽咽说道：
　　“我们瑞儿长高了，这么小就化做人形了……”
　　许多年前，我和瑞儿生生分离的时候，她还是个软软糯糯的人鱼孩童，会唱动人的歌，会在我怀抱里安睡。我彼时只匆匆将冰雕小龙塞进她的怀中，万千兽族追兵已经追至萧木林尽头的往生崖……
　　我有些尴尬地望向宸星——事隔经年，我仍记得自己曾将一封短短的退婚书亲手交给了他。那封书信字字和着血和泪，锥心蚀骨，痛彻心扉，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阿渊此心已死，唯愿与君绝决。现以此信为凭，废你我二人之婚约。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是以现下，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瑞儿忙伸出小手帮我擦着眼泪，用脆生生的童音说道：
　　“阿娘不哭，阿娘不怕，爹爹会保护瑞儿和阿娘。”
　　说完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满怀期待地将宸星望上一望，朗声说道：“爹爹，对不对？”
　　宸星摸了摸瑞儿的头，嘴角笑意浓浓：
　　“那是自然，”他深邃的眼睛似落下了漫天星辰，定定望着我：“能够守护四海八荒最美的两位女子，是爹爹莫大的荣幸。”
　　我心中一惊，拉着瑞儿的手说道：“瑞儿，琴可以乱弹，爹爹不可以乱叫。”
　　继而飞快站起身来，对着宸星耳语道：“你莫要开这种玩笑，你也知道自己不是瑞儿的亲生爹爹。”
　　瑞儿仰头用澄澈的大眼睛望向我们：
　　“阿娘在和爹爹说什么悄悄话，瑞儿也要听一听。”
　　我正欲开口，忽见一个火红而挺拔的身影施施然朝这边奔了过来，口中兀自说道：“灵渊小师妹，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快快过来，我还有许多心里话没有说完……”
　　我抚了抚额角，心中暗叹——“南宫耀怎么这么快便寻到这里来了。”
　　“瑞儿，你阿娘方才被人表白了，”宸星饶有兴致地望着我：“现在爹爹要帮她来挡一挡。”
　　“二殿下，你如何知道？”我顿时了然：“方才殿外那只文瑶鱼，难道是你派过去的？”
　　宸星并未作答，只是将瑞儿护在身后，嘴角噙着一抹微笑道：
　　“阿渊，学着点，桃花是要这样挡的。”
　　说罢他抬起手凌空一划，海水中凭空闪过一道白光，透明的结界将南宫耀结结实实地阻个正着。
　　南宫耀哎呦一声，巴巴地将我望着：“灵渊，我是真心的。”
　　宸星忽地用力揽过我的腰，轻巧地在我唇上亲了一下：“南宫耀，我的人你也敢惦记？”
　　我心头微颤，顿时感觉仿似被温柔蝴蝶拂过的春花，随风荡漾，摇摇欲坠。
　　宸星的手依然揽着我，对着南宫耀淡淡一笑：
　　“论修为，你连我家娘子都比不过；论仙力，你怕是在煌炎洞再修个几千年也不及我的琴童；论品阶，你火族的祖师爷爷见了我也要称一句尊上。南宫耀，你拿什么和我争？”
　　南宫耀在结界外抱着九尾白狐抹了一把辛酸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十分期期艾艾：“二殿下，即便是凡界男女相恋，也会讲究个你情我愿公平竞争。论方才那些我委实是比不过您，可是您凭什么让我就这般退出呢？”
　　宸星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说起凡界，此番我去往玄武帝国恰巧经过了空尘山，顺带着把山下那只被关押了一千年的小凤凰给放出来了。”
　　南宫耀大喜过望，连连道谢道：“多谢二殿下出手相助！”
　　那只小凤凰是南宫耀的弟弟南宫煌，甚得族人宠爱，天性调皮顽劣。千年前他偷偷溜去人间玩耍的时候，不慎被空尘山的一群得道成仙的老道士们当做了小妖给关了起来，害的南宫耀心碎不已。怎奈那群道士们法术高强，南宫耀咬碎银牙也只能忍了回去。
　　宸星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南宫耀却依旧有几分不甘地转向我：“阿渊，你当真不愿与我私奔？”
　　我甚笃定地点了点头，瑞儿眨着大眼睛对南宫耀说道：“不好意思，我阿爹同阿娘早已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旁人怕是没有机会了。”
　　“小丫头，你方才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南宫耀哭笑不得地盯着瑞儿说道。
　　“不能，我阿娘交待过，不让我同傻子说话。”瑞儿一脸认真地说道，随即对他扮了个可爱的鬼脸，几步躲到了宸星身后。
　　南宫耀神色凄楚，捧着心口呜呼一声，掩面黯然而去。
　　宸星揽着我，唇畔笑意三分，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阿渊，你凭什么以为，瑞儿不是我亲生女儿？你又凭什么以为，我天家的婚约，是你一纸书信说退就能退得？”
　　我不知如何作答，灵机一动转向瑞儿：“瑞儿，你知不知道，在我们碧落海中，海獭们睡觉时候一定要牵着彼此的手。”
　　“嗯？”瑞儿的眼神那般天真无邪：“阿娘，为什么？”
　　“这样它们才不怕在睡梦中被海水冲散了啊。有时候时光就如同流水，隔了太久，就会把两个原本很相爱的人冲散。”我这般说着，眼风里却瞟过宸星。
　　他却轻巧一笑：“阿渊，你这个借口委实是十分蹩脚。”
　　我一时怔在那里，回忆如潮水般层层向我袭来。
　　“阿渊……”
　　时光如流水，在记忆最深处，也有个人喜欢如此唤我的名字。只是现在，我早已经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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