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

　　当我还是一条小人鱼的时候，总喜欢绕在哥哥身侧游来游去。
　　我的哥哥轩冰，从小就是我的守护神。
　　记忆中的他英俊挺拔，深蓝的头发在海水中张狂地飘扬，长发中掩映着冰雕玉砌般俊美的容颜。清冷孤傲的眼睛如同海洋般深不见底，那双明眸里充满平静，嘴角总是轻狂地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哥哥是碧落海中最强大的人，也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他喜欢抚摸着我的蓝色头发，低低地唤我的名字：
　　“阿渊……”
　　我六百岁那年，鱼精族大举叛乱。哥哥怀抱着小小的我，单手执着冰剑深入叛军，动作快如闪电，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他手中冰剑纵横开合，挥舞出一道道白光，剑花漫天飞舞，如雪一样轻盈安静，如雪一样无处不在。我只模糊得记得清冷的剑气在水中肆意蔓延，一朵朵血花如雾气般在海水中缓缓飘散，叛军们惨叫连连，节节败退。待到次日朝阳重新燃透海面的时候，哥哥已经凭一己之力平复了那场叛乱。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衫，他淡漠一笑，宛如修罗。
　　待我蓝色长发及肩，长到一万五千岁的时候，轩冰哥哥已经统领了海族所有的鲛人将士。我见他坐着高高的银龙背上俯瞰万千大军，神色倨傲冷然。听族中的三位长老说，哥哥治军凌厉高明，行事从不拖泥带水，鲛人将领无不折服。彼时的我依旧喜欢拖着蓝纱一样的鱼尾在他身侧游来游去，而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眸，愈发蓝得宁静幽深。
　　在我两万岁的那一年，轩冰哥哥则毫不犹豫地将我送到海族三位长老门下，还特特叮嘱几位长老在教导我的时候绝对不要客气。三位长老得了指令后便对我极为关照上心，逼着我要精通水系所有的术法，逼着我背完 《大荒经》中每处角落的花花草草，逼着我研习各种奇门怪阵……是以那些年头，我虽贵为海族公主，日子过得却十分凄凄然。
　　更要命的是，每逢我们海族最盛大最热闹的采珠节那日，当所有人都去欢天喜地得去庆祝之时，轩冰哥哥则会亲自布下桃花水母阵让我破解，然后再用冰剑和我较量几十回合，最后还要端坐着边喝茶边听我背诵《大荒经》。
　　他眼见着我从滑溜溜的桃花水母背上一次次狼狈地跌下来，眼见着我在他的冰剑下节节败退，眼见着我翻着眼白结结巴巴地背书，自己则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然后用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白玉茶盏，冷冷抛出一句：
　　“阿渊，怎么长进如此之慢？”
　　身侧那只八爪的章鱼一窜一窜地向上游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正在抓耳挠腮的我。
　　“我……”我一时语塞，巴巴地游到他身侧，亮着眼睛说道：“哥哥，你看别人都去过节了，你能不能也让我过一次真正的采珠节？”
　　“不能，”他不为所动，回绝地甚是简短干脆，淡淡说道：“阿渊，你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我甚惆怅他望上一望：“哥哥，母后她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等你化形的时候。”他将茶盏搁在桌上，波澜不惊地回答。
　　我们海族的女子在小时候都是人鱼的形态，待到灵力术法精进到一定程度后，那条鱼尾才会自行化作双腿。虽然化形的过程很是痛苦，但那之后便可以用双腿来走路，同时亦是强大成熟的象征。
　　我望着自己那不争气的鱼尾，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如同弱小的火苗，瞬间呼啦啦熄灭，化作无边的绝望。
　　说到母后盈水，怕是四海八荒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潇洒恣意的女神仙。我们碧落海历来都是女仙为帝，而她凭着冠绝六界的姿容和胆色，破天荒地为自己纳了八个夫君做侧室。六界之中留下了许多关于她的风流传闻，听说多年前她还曾和天族那位放荡不羁的青君上仙扯出过一段缠绵情缘。
　　相传母后本来是不打算与谁成亲的，只是她贵为七海之主，最终还是迫于海族三位长老的重重压力，才和我那位俊逸潇洒的父君，也便是龙族之王清平神君喜结连理。
　　自幼母后便悉心教导我说：“身为我们海族女子，就是要做到敢爱敢恨直来直往，喜欢什么就要直接说，说服不了就去痛痛快快地抢，抢到手里就要立即霸占——惺惺作态和忸怩娇弱什么的，最不可取了。”
　　我嘴里咀嚼着松软的芙蓉糕，含混不清地应着：“是是是，母后教训得极是。”
　　记忆中的母后总是慵懒惬意地斜倚在龙座上，任凭一头长长的蓝色头发垂落到琉璃地面，气度雍容华贵，一张脸倾国倾城——
　　“做神仙，就要有做神仙的样子。每一天都要活得逍遥自在，活色生香。不然岂不是浪费了这一身的仙力与修为？”她朱唇轻启，巧笑嫣然。
　　是以在轩冰哥哥成年的时候，盈水皇后便再也不理海族朝政，兴高采烈地携了父君和她的八个小夫君，前往南海的菩提岛过起了自在散仙的日子，生活得十分逍遥快活。若是隔个几百年能回来将我瞧上一瞧，算是我没白白站在苍茫的海面上长长久久地站成了望母石。
　　其实母后一直还是很疼爱我的。据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盈水皇后喜不自胜，请来了四海八荒许多神仙前来庆祝，还特意命海族的女祭司水梦仙子来为我堪舆命格。
　　那位红袍女祭司站在望星台上占卜了三天三夜，紧锁着眉头对母后说我命里多劫，很是坎坷。母后当即命她用术法造出个虚无的二公主来顶我命格里的劫数，自此之后海族所有人便唤我为三公主。
　　自从母亲去往南海后，偌大的海族也只有轩冰哥哥会叫我阿渊。他会时常看着我的脸，有些失神地说道：“阿渊，你长得越来越像……”
　　话到嘴边却总是欲言又止，眼神中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冷寂与黯然。
　　因着轩冰每年都要在采珠节时锲而不舍地为难于我，而我也不负众望地在那一天吃尽苦头丢尽颜面，是以我便和这个节日十分地过不去，将采珠节恨得咬牙切齿，提及此便有些愤愤然。
　　岂料我三万岁那一年的采珠节，轩冰哥哥却很是让我感动了一番。
　　那天一大早，我犹自在睡梦中吃着海龙蛋，轩冰哥哥冷着一张脸将我从龙榻上生生拖了起来。
　　朦朦胧胧中，我只觉得他单手结印，不知在我身上施下了个什么术法。
　　又过了片刻，一向淡漠的哥哥竟亲自拿起一只梳子，认真地为我梳起头发。
　　许是他梳头的动作太温柔，我依旧睡眼惺忪。
　　待他将我的一头长发高高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后，我才猛然清醒过来，大声地尖叫道：
　　“啊！我的那条鱼尾呢？我的鱼尾去哪里了？”
　　蓝色的裙摆下是两条匀称美丽的腿，我徒然站起身来，大惊失色道：
　　“哥哥！我化形了吗？我怎么没有半分疼痛的感觉呢？”
　　“你坐下。”轩冰将我按回到床榻上，悠悠说道：“阿渊，看你那个进度，几万年之内化形怕是十分困难了。”
　　我被这句话打击得非常彻底，一脸凄楚茫然：“哥哥……”
　　“没办法，我只能用术法为你幻化出两条腿。除了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会重新变作鱼尾，其他的便与正常女子双腿无异。”哥哥的语气仍旧冰冷，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欢喜地一把将他环抱住：“太好了！多谢哥哥！”
　　寝殿内成双入对的蝴蝶鱼在珊瑚礁中游弋戏耍，犹如形影不离的情人一般在水中变幻着各种姿态。大片红色的珊瑚绚丽无比，如同天边最灿烂的云霞。深碧色的水草自由舒展，美丽曼妙。
　　我此刻心情舒畅，看什么都顺眼，拎着裙摆在寝殿中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边走边喊着：“我终于有腿了，再也不用游来游去了！”
　　“阿渊，好好练习走路。”哥哥吩咐道。
　　我重重点头，望了一眼水晶镜中的自己：“哥哥，你看我是不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轩冰哥哥看着我淡淡一笑，眼中竟有了几许温暖，低声喃喃道：“阿渊，你当真是很像她……”
　　“嗯？哥哥你说我像谁？”我脱口问道。
　　“没什么，”轩冰哥哥似漫不经心地说着：“阿渊，哥哥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我彼时年纪小，并未将哥哥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对着水晶镜欢喜地照来照去，雀跃着说道：“哥哥，你快看啊，我现在也可以走路了！”
　　看着水镜镜中那两条腿，我不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竟觉得我的轩冰哥哥简直是这天上地下最体贴最周到的人。
　　“阿渊，十天之后我送你去蓬莱仙岛，师从凌绝仙君。”只是我那感动的眼泪还没有掉下来，哥哥却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
　　早就听说蓬莱仙岛对待弟子向来严厉苛刻，而那位凌绝仙君更是出了名的高处不胜寒。
　　我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偷偷瞄了哥哥一眼。
　　轩冰哥哥神色冷峻，语气不容置疑：“阿渊，你简单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就出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