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

　　万千星辰点缀着深蓝的天空，若隐若现地闪着白光。
　　月华初上，清冷的满月像一只猫的眼睛，急切期待着一场好戏的上场。
　　帝都御膳堂中灯火通明，一派钟鸣鼎食的气象。庆功宴已经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朝中群臣和众将领们在宴会上觥筹交错，把盏言欢，场面当真是热闹非凡。
　　宴会虽已经进行了足有三日，我却一直粒米未进，只是饮了一些清酒，心中盘算着稍后定要厚积薄发，卯足了食量要给这庆武皇帝来个措手不及。
　　岂料我将将准备妥当，庆武皇帝却很是和蔼地冲我笑了笑，继而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措手不及。
　　只见那皇帝不慌不忙地端起金色的酒樽站了起来，对着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扯着嗓子大声说道：“停——”
　　众臣顿时停止了喧闹，整个大殿此刻变得很是安静。
　　庆武皇帝冲着我挤了挤眼睛，端着酒樽缓缓开口道：“灵渊爱卿这些年来为玄武帝国立下赫赫战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我们玄武帝国不折不扣的战神！来来来，爱卿且到朕跟前来。”
　　这两声爱卿叫的我生生抖了抖，手中的清酒登时洒了一地。据我多年以来与庆武皇帝明争暗斗的经验来看，每次他叫我爱卿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众人亦是十分安静地将我望着，一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出。
　　因这三天多饮了几杯，我此刻醉意十足，提着碧水剑便摇摇晃晃起身，白纱下的那张脸却被腹中清酒烧的滚烫发热。
　　庆武皇帝甚亲厚甚真切地望着我道：“爱卿身为玄武帝国的神武将军，多年以来南征北战，屡立奇功,在战场上从来未逢敌手,当真是深得朕心。”
　　我清了清嗓子：“陛下谬赞了。只是眼下东海水妖节节败退，不知陛下此番急着将灵渊召回帝都，究竟所为何事？”
　　我毫不客气地在众人面前提起了前几日他下旨命我撤离战场的事情，要得就是能令庆武皇帝下不来台。
　　皇帝的眼睛闪了闪，忽而神秘一笑：“这些年来朕心里很是清楚，无论是加官进爵，还是富贵荣华，在爱卿眼中皆是浮云。朕终日牵念，思忖再三，总算是想出该如何嘉奖爱卿。”
　　“嗯？”
　　我瞧着庆武皇帝不由怔了一怔，心头登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庆武皇帝此番要如何折腾于我？
　　他忽地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道：“民间有句话说得甚好：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朕今日要赐灵渊将军一个如意相公！”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皆是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顿时安静异常，落发可闻。
　　许是桂花酒的酒意上来了，我面纱下的那一张脸腾地如被火烧，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身形也随着他这句话晃了两晃：
　　“什么？陛下方才说什么？”
　　我急切地逼问着庆武皇帝，竟是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可这皇帝却依旧眯起眼睛笑得分外开心，并未同我多做计较。
　　殿内依旧十分安静，但见那庆武皇帝满脸喜色，对着大殿里的玉屏风重重地干咳了几声。
　　我见他咳得实在辛苦，关切与他道：“陛下，您没事吧？”
　　“爱卿别急，且拭目以待。”皇帝很是急切地搓了搓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怀玉见过灵渊将军。”
　　伴着清脆的声音，一个丰神玉朗的公子从屏风后面慢慢踱步出来，姿态潇洒翩然，面上犹自带着几分笑意。
　　庆武皇帝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怀玉，堪比九天上的星星。
　　他扯着我的衣袖欢喜与我道：“这位便是玄武帝国新科武状元安怀玉，朕于琼林宴上见到他后，心中忽地灵光一闪——不若将他赐给将军做夫君。爱卿想想看，你二人成婚后可以一道切磋武艺，修习术法，双宿双栖，岂不成就我玄武帝国的一段佳话？”
　　这隆恩实在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望了望庆武皇帝，又望了望安怀玉，一时愣在那里。
　　庆武皇帝几分得意地喃喃自语道：“灵渊将军你看看，此人只应天上有，为何因你落凡间……”
　　大殿上众人皆是万分同情地将怀玉望着，片刻之后人群中便传来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陛下这是要把灵渊大将军当盆水给泼出去吗？”
　　“听说还是武状元主动要求的，这位怀玉公子当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
　　“这下可当真是羊入虎口啊，你们说说大婚之日怀玉他会不会临阵脱逃呢？”
　　“怀玉公子他这是何苦呢——看着又不入眼，打又肯定打不过，养又养不起，你说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我如遭雷击，呆呆地怔在那里。
　　庆武皇帝见我迟迟不动声色，忽地冷下脸来肃然道：
　　“难不成，灵渊爱卿是想当朕的皇后，母仪天下不成？”
　　我欲哭无泪，急忙惶恐地摇头：“臣不敢当，臣乃一介武将，怕是侍候不好皇上您。承蒙陛下错爱，臣还是选怀玉公子好了。”
　　庆武皇帝虽然后宫佳丽三千，皇后之位却一直虚位以待——是以每次和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他都会拿母仪天下这件事情来要挟我。
　　眼下这形势，当真是逼良为娼啊逼良为娼……
　　见我那窘迫的模样，庆武皇帝很是满意地笑了笑：
　　“朕特地请大司命算了算，明年六月初八是个吉日，你与怀玉公子的婚期便定在那日，灵渊爱卿以为何如？”
　　庆武皇帝依旧在絮絮叨叨，那急切的架势似是恨不能当下便要替我嫁给他。我手持宝剑，上下打量起那小白脸——虽说这位公子生的眉目俊朗，我心下却不知怎的想要与他疏离。
　　我暗自权衡一番，对着庆武皇帝委婉客气道：“多谢陛下隆恩，灵渊不胜惶恐。只是灵渊与怀玉公子从未谋面，不敢贸然谈论婚嫁。况且臣自战场归来后尚未进食，腹中空空，头晕眼花，心神不宁，无法做主。且民间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知怀玉公子能否养得起灵渊？”
　　我这番话问的很中要害，小白脸的俊脸更加白了几分，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旁边庆武皇帝却瞬间了悟道：
　　“哦！是朕的疏忽，朕的疏忽，爱卿请入席，爱卿且慢用……”
　　他话音未落，我缓缓吸了口气，将面纱下方挑起一角，举箸从容将席间的飞禽走兽并五谷杂粮一一扫荡，吃得无比酣畅淋漓。
　　人生得意需尽欢，人生失意需进餐——我将满腔不满纷纷化作食量，那阵势惊天动地，气吞山河，怀玉公子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旁边小侍从忙不迭地拾掇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大殿之内杯盘游走仿如战场般飞沙走石。我既得了圣令，便心安理得旁若无人地祭我的五脏庙。
　　玄武帝国民间有首童谣是这样唱的：“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将军吃，吃垮了膳房，吃垮了陛下。”
　　我窃以为，民间这童谣贴切的很，贴切的很。
　　不出几盏茶的功夫，席间碗碟便干干净净，美味佳肴被我尽数一扫而空。
　　我长出了一口气抬起眼，却瞥见那俊秀的怀玉公子正端了一个玉碗恭恭敬敬地立在我的跟前：“怀玉不才，适才在御膳房为将军亲手做了碗金丝羹汤，若将军不嫌弃，请赏脸尝上一尝。”
　　他既如此有诚意，我也不好推脱，顺手接过了那碗羹汤：“如此多谢公子。”
　　那碗羹汤色泽艳丽，异香扑鼻——才一靠近，浓郁的香气便隔着我的面纱飘进了心脾，光是闻着，便也醉了。
　　我轻轻挑起面纱抿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忽地一震，淡淡笑道：
　　“极品。”
　　随后如饮酒般将碗中物消灭殆尽，将玉碗往桌上一搁，悠悠吐出两个字：
　　“饱了。”
　　庆武皇帝愣了愣，面上表情超出六界，不在轮回，随即泪水纵横道：“自朕即位以来，终于听爱卿说出了这句话！来人啊，传朕旨意，明日起我朝连贺七日，朕要大赦天下！”
　　他迎娶最宠爱的佟贵妃之时，也没有想过要连贺七日，也没想过要大赦天下。现在却如此这般，可见这些年为了让我吃好，这皇帝是多么不易，多么隐忍，多么用心良苦。
　　我却也未理会皇帝，只淡淡抬起眼眸——但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安怀玉那张脸清俊挺秀，气质亦是儒雅大方，芝兰玉树。仔细打量过去，果真是个顶俊俏标致的翩翩佳公子。
　　庆武皇帝喜不自胜地饮了许多酒，群臣亦是提起兴致来纷纷作陪，这场庆功宴一直闹到深夜才告散场。
　　桂树枝头玲珑月，几颗繁星疏离黯淡，我一路穿过碧色竹林，怀揣着复杂的心绪回到了念星阁。
　　入夜之后，我却又做起了异梦，梦里场景十分光怪陆离——
　　朦胧中眼前有万里云海，银龙鼓翼；有碧水悠悠，火凤翱翔；有无根之水，自天而降；有仙境蓬莱，佳人无双。
　　瞬间场景变幻莫测，又见到有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有妖媚仙子，冷眸如霜；有萧木瑟瑟，断人心肠；有万兽噬人，断崖冰凉……
　　云雾之中但见墨蓝色的衣袂飘飘，一个优雅动听的男声低低唤道：
　　“阿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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