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

　　漫天星辰下的大海浩瀚无垠。
　　月色如霜，落在白色纱幔上与花影共舞。
　　海水悠荡，我闲闲卧在玉榻上，轻倚着碧水剑，不经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细碎低语。
　　白日里同东海水妖的一场酣战其实十分乏累，我原是已然入梦，怎奈两个小婢女的八卦却不知怎的分外真切，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来甚奇怪，自从东海之战以来，我这五感六觉竟莫名变得分外敏锐——可以觉察到几百里之外水波最细微的荡漾，可以看见深海之处的鱼群和水草，更可以听见现下清凉海风中那窃窃私语。
　　我轻轻抚摸着睡榻旁水麒麟的脖颈，它舒服地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继续沉沉睡去，我却被那私语声彻底扰了清梦。
　　“喂，你有没有听说，灵渊将军其实是个女妖怪！”
　　“嘘！小点声。你知道吗？人家说啊，她那白纱下的一张脸伤痕累累，面目狰狞，那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先帝爷最初见到她时候，生生被她那样貌吓得害了一场大病——后来见她身怀绝技，才将她当作玄武帝国的死士秘密培养了很长时间，最后还御赐一条白纱隐去她大半张脸，做了我们的神武将军！”
　　“听说早年间她还在危难之际救过锦月公主一命呢，难怪先帝如此宠信她！”
　　“嗯！那个时候的灵渊将军还没有如今这般灵力强大。为了从魔教中救出公主，她生生受了黑王七七四十九剑——胸口流出的血啊，把胭脂马的马背都染了个通透！她倒是十分硬气，拼命撑着从黑王手中将锦月公主夺过来，回到玄武帝国便害了场大病，险些连命也丢了。”
　　“想来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现下你发现没有，她的法力似乎是越来越高强了。瞧那一头蓝色长发，远远望去多么邪魅！”
　　“别说头发，她那双眼睛好像也越发蓝得深沉了。你且想想看，蓝发妖眼，额生红印，杀人如麻，不老不死，不是妖怪还会是什么！”
　　“而且啊，还是个顶厉害的女妖。不瞒你说，起初见到灵渊将军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个清傲公子呢。”
　　“可不是嘛！她那拿剑的架势，并那冷淡的性子，哪有半点姑娘的模样？听说如今也是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你说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不要命了，敢娶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回去？我还听说啊，她便是在睡梦里也能杀人！”
　　“杀人如麻也就罢了，别看她那样子貌似弱柳迎风，胃口却是出奇的好，对食物又极为挑剔，多少美味佳肴都填不饱！百年前先帝爷去狩猎救下她的时候，她将将饿死在荒山野岭间。先帝见她根骨清奇，便命人将她好生照料。怎料她身体恢复的越好，食量也就越大，渐渐吃遍了御膳房全部美味，吃遍了帝都所有佳肴，眼见得要将玄武王朝所有山珍海味都要吃个遍，先帝这才想了一个既能有功于朝廷社稷，又能满足她口腹之欲的办法——派她到战场上去。”
　　“就是，她每每打完胜仗后，第一件事便是掳了人家的膳房，这样才能勉强填饱她那异于常人的肠胃。你说是不是先前饿的，现今要补回来——只是这样的胃口，哪家男子养得起哦！”
　　“就是，她自己对外界宣称因修炼内功要多吃一些，可那么多的山珍海味每天都被她风卷残云，也不知道是施了什么妖法。照这个架势下去，怕是这一辈子注定要孤独终老喽！”
　　“听说她还喜欢生吞水妖呢！吃得津津有味，浑身是血啊！”
　　水晶珠帘摇摇晃晃，我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碧水剑——自做了玄武王朝的将军后，如此闲言碎语和夸张传闻便不绝于耳，且越传越玄乎，令人不胜其烦。只是听得多了倒也习惯，心中已然不起半分波澜。
　　耳边传来阵阵海浪的声音，迷迷糊糊中我竟又入了梦。
　　梦里自己在透明的深海里自在地游啊游，周围是各色发光的鱼群和碧绿的水草，白色海豚和蓝衣鲛人在远远地歌唱着：
　　“当月亮初升时，群星不再闪亮。
　　将贝壳丢进海中，许下你的愿望。
　　漂泊的人儿啊，何日重返故乡。
　　一年又一年，虚掷了时光……”
　　倏忽间光影变幻，睡梦中天雷滚滚，九州失色，一个清越低沉的男声隐隐自耳边传来：
　　“阿渊，阿渊！”
　　声音虽优雅沉稳，却带着万分焦灼，仿佛在瞬间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凌厉的白光一闪，我于梦中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睡得愈发深沉香甜。
　　次日一大早我不由忆起昨日的梦，心中觉得甚是蹊跷——
　　想我之前也是经常做梦的，睡梦中面前总摆个精致的水晶碗，里面盛着许多白莹莹圆滚滚的龙蛋，一只万年老乌龟在耳边慢悠悠念着：“灵渊小丫头，你打小就是吃海龙蛋长大的，瞧看这小模样生的多么俊俏，吃别的什么东西又怎么会饱？”
　　梦里的我便举着玉箸，笑盈盈地夹起龙蛋，吃的甚欢快甚酣畅。
　　却是从来也没像昨晚那般——梦境里水光潋滟，蓝发鲛人动情歌唱，碧色水草飘扬游荡，连那老乌龟的声音也换做了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
　　我抚了抚额，双眉间殷红的新月印记隐隐作痛，心中忽觉一阵茫然失神。
　　恍惚之间外面来报，小太监带来一道金灿灿的圣旨，命我即刻率众将士班师回朝，说是陛下有要事与我相商。
　　明黄圣旨的正下方，庆武皇帝亲笔提的那八个大字晃得我眼睛生疼：“爱卿速归！爱卿速归！”
　　我无奈地抚了抚额角——玄武帝国这当朝的庆武皇帝是个极不着调的主儿，总喜欢爱卿来爱卿去的，但通常爱着爱着，卿就被他斩了。眼下水妖们节节败退，大军胜利在望，他却伸出龙爪子这么一掺合，下圣旨在这个关头班师回朝。
　　我不免扼腕道：“要不是为了先帝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
　　但扼腕归扼腕，自己终归是要沉得住气。我面上没动声色，沉吟片刻将军帐外的副将传了进来：
　　“圣上有旨，即刻启程回帝都！”
　　紧赶慢赶，大军终于在半月内到了玄武王朝的帝都。一路上的大雪这几日也总算停了，太阳从层云中偶尔露个脸儿，发出淡淡的光芒。
　　雄伟的城门巍峨耸立着，旗下二十万大军将城门外的大地震得微微颤动，战马将地上的烟尘肆意扬起。
　　城门上是一尊浮雕，刻的是王朝至尊玄武神兽，腾挪灵动又威武勇猛。神兽口中衔着的那一只金铃此刻正迎风而动。
　　我将一头蓝色长发用银白丝带高高束起，轻巧地将背上弓箭拉满，箭矢在灰白色天空划过一道优美弧度，精准地射向那只金铃。
　　金铃落地，玄武神兽的巨口缓缓张开。
　　“将军归来！城门开！——”一声嘹亮的军令划破天空。
　　城门慢慢打开，天地间一片苍茫。深深积雪中的宫殿红得格外刺目。大殿前先帝御笔亲题的四个鎏金大字倒也应景——
　　“山河永寂”。
　　好一个山河永寂。当朝庆武皇帝始登基时，玄武王朝天灾连连，民间魑魅魍魉横行。先帝临终托付要我护当朝庆武皇帝周全，是以这些年我带着众将领马不停蹄地南征北战，赴汤蹈火，折腾到现今总算是天下太平，海河宴清。
　　我默默舒了口气，眼风扫过帝都城门旁立的那尊高大醒目的雕像，底座赫然写着：“玄武王朝神勇盖世灵渊大将军。”
　　我眼风里扫了一眼那尊雕像，真真是彪悍凶猛，天下无双。惨淡日光下那巨大雕像手持宝剑，双目炯炯有神，泛着瘆人的蓝光。面上的那层白纱雪白又神秘，一张脸被冰雪覆盖着，更显得清冷倨傲。头发亦不知被什么颜料泼成了深蓝色，整尊雕像在阳光下睿睿发光，头顶上还盖着厚厚的积雪，令人初望生畏，再望胆寒。
　　这雕像是我出征东海的时候，庆武皇帝特特嘱人为我铸造的，看上去高大威猛，举世无双，端端立在帝都的城门外，要的是万民敬仰，千秋万代地敬仰下去。
　　东海上那两个小婢女嚼的舌根再次从耳边响起，我将两只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决意这次要好好地将庆武皇帝的御膳房吃上一顿，想来也够他与后宫众嫔妃们饿上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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