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

　　自那日庆功宴之后，怀玉公子便是朝也拜访，暮也拜访。
　　每日清晨他会准时差人送来一些书信，上面写满了海誓山盟，傍晚还会亲自前来送上一碗羹汤。
　　起初的时候我摆出了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客客气气道：“怀玉公子不是要修仙吗？若是因为我误了公子的锦绣前程，便委实不太好……”
　　他却置若罔闻，依旧来的很是勤快。我这念星阁上上下下的小宫女们，天天忙不迭地帮我递送着他的情诗和书信。
　　那些写在宣纸上的海誓山盟倒没什么，看的多了我也只记得其中几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不见，如同半死……”
　　“天不老，情难绝……”
　　“枝上柳绵吹又少，多情总被无情恼。
　　“愿为君挽袖剪花枝，洗手做羹汤。”
　　我早已习惯了舞刀弄枪仗剑天涯，遂觉得这些诗句很是索然无味，只匆匆看过几眼便随手丢却了。
　　只是安怀玉的那金丝羹汤却委实了得，生生害的我每日下午便会饥肠辘辘，对其他食物却再提不起多大兴致，非要他那一碗汤下去才能聊解一二。
　　因着这缘故我便不再同他虚乎客套，他来了我也会同他坐上一坐。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持着碧水剑和他在念星阁中比试几招。再后来不知怎的，每到下午时分竟有些盼着他过来。若他偶尔有事不过来，我的这颗心并五脏六腑就莫名地有几分空空落落。
　　那一日怀玉过来的时候，庭院中的水麒麟正在打瞌睡，忽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毫不客气地对着怀玉公子发出一声震天狂吼。
　　我尴尬地摸着水麒麟的脑袋讪笑两声：“这头麒麟被我惯坏了，的确有些恃宠而骄。”
　　怀玉温和一笑：“没什么，是此次陪你去东海出征的那头水麒麟吗？”
　　我见他提及东海水战便立即来了兴致，饮了口茶水从如何布排水阵讲到如何擒拿水妖，讲得风生水起津津有味。
　　怀玉却只是耐心听着，忽然话锋一转说道：“我听闻东海之中有鲛人出没，蓝发碧眼，泣泪成珠，水居如鱼，织水为绡。不知灵渊将军可曾有幸见过？”
　　他话一出口我便了然——我虽一直以面纱示人，不过还是能露出蓝色长发和碧色眼睛。是以民间总是有传言说我其实是鲛人一族的，而怀玉此问想必也是在打探我的身世来历。
　　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道：“并未有幸见过，鲛人一族长居深海，若是来到陆地上该如何行走呢？”
　　言下之意便是：“你看看我长了这么一双大长腿，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又哪里会是鲛人呢，你没事不要乱猜。”
　　怀玉眼神微妙，了然一笑道：“将军言之有理。”
　　其实自从先前于荒山野岭间被先帝捡回来，除却名字外我并不记得自己的来历。所有关于身世的线索不过是腰间藏的一方轻飘飘云纸，那上面倒是也写着几句情诗：
　　“灵渊亲启：自相逢而一见倾心，望穿秋水，辗转难眠；春树暮云，梦萦魂牵；九天有涯，此情无畔。宸星所求，惟愿相识相知，一心期之。今为帛书，请凤来栖，望不拒一片丹心深情。谨以金玉之约，书向云笺，好将天海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后来先帝后来问我姓甚名谁的时候，我便依着这云纸所书告诉他我名叫灵渊。只不过这云纸看似历时久远，一些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令人辨认不出来。
　　先前我还时常对着这方云纸发呆，却也着实想不出那诗句中的宸星是谁，更是猜不出关于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后来战事繁忙，我便索性将这件事情埋于心底，并未同任何人说起过。
　　这一日清晨疏林叶响，环佩叮当，锦月公主一大早便来念星阁探访我。
　　我因常年在外征战，偌大的帝都便只有锦月公主一个知己。于是将自己对怀玉的这番心思与锦月念叨了一番——
　　“那怀玉公子不知在汤里下了什么仙障，竟害的本姑娘有些欲罢不能。”我提及此便有几分愤愤然。
　　一面愤愤然，一面捧着汤碗，在锦月面前甚豪迈地一饮而尽。
　　锦月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我，咳了几声说道：“这啊——叫做迷魂汤。你从实招来，是不是对怀玉动了情？”
　　我随手将那一头蓝色长发高高束起，眨着眼睛对锦月说道：
　　“动情不动情我并不晓得，只是他既是皇帝赐给我的人，我怕自己若是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你那皇帝哥哥会不高兴罢了。”
　　锦月怔然，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你几时怕皇帝哥哥不高兴了？你恨不得日日惹他不高兴，你才会高兴！”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我听着锦月的阵阵轻咳，关切问道：“对了，这都十几年过去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
　　锦月故作无事地点了点头，继而轻笑着继续方才的话题：“灵渊，你且从实招来，到底对怀玉是个什么心思？”
　　我抚了抚眉间的红印：“什么心思我不晓得，只是我心中清楚自己这般样貌是多么的男儿不宜。寻常男子见了我都躲的远远的，而这位怀玉公子既见到了我，还能如此亲近，况他又那般文武双全，我心下便生出了几分钦佩。”
　　“依我看，是钦慕吧！”锦月展颜一笑：“总之呢，我见他待你委实不错，你既得了这真心人，我也诚心为你感到欢喜。待你们六月大婚了，本公主定要送上一份大礼。”
　　我白纱下的脸皮红了一红，眼下窗外冰雪消融，春意渐浓，我心下暗忖——果然如她所言，怀玉果真是拿真心来待我，我日后也要一心一意好生待他才是。
　　自此以后，怀玉再过来与我同坐的时候，我的话便也渐渐多了起来。到了芳菲四月的时候，还会时常与他在淡烟疏雨中一同去散散步。
　　怀玉每日送过来的是精心熬制的羹汤，我却每回只能奉上一杯寡淡的清茶，日子久了自觉对不住他，于是那一天我便挑拣了个合适机会关切问道：“不知公子如今修仙修的如何了？”
　　怀玉笑吟吟道：“进展倒是不错。只是……”他有些犹豫地顿了一顿，定定望向我的眼睛。
　　我向来说话不喜欢兜圈子，遂端起茶盏痛快说道：
　　“只是什么？公子有话请直言，不必同我客气。”
　　他眼中波光闪了闪，抿了口茶悠悠地说：“只是我现下这修为与姑娘比起来乃是云泥之别，自觉配不起姑娘。”
　　“配不配的起不打紧，养不养得起才是关键。”我因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直来直往的习惯了，不懂得要女儿家要端的委婉矜持,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看你一碗那羹汤做的委实不错，自打那日夜宴之后，本姑娘好歹也有了饱腹的感觉了。于我而言，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怀玉默了默，低下头冒出了一句：“不过……”
　　我见他欲言又止，方才悟到那番言语可能太直白了些，心中暗想莫要乱说话伤了他的一颗真心才是。
　　是以我便不再多言，只轻笑着应了一句：“嗯？怎么？公子但说无妨。”
　　“怀玉听闻先帝在位的时候，灵渊姑娘曾在苍梧之战中得了魔蛟的一颗内丹。在下不才，想问问姑娘如今这内丹可还在？”
　　提起这苍梧之战，我右臂便开始隐隐作痛。那魔蛟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道行很是高深。而我彼时修为尚浅，引着碧水剑召来了四方之水,连战三日才将它降服。
　　犹记得苍梧之巅上，它在那场恶斗中生生用蛟尾在我右臂甩下一道巨大的伤痕，真真是削骨削肉，痛彻心扉。时至今日，每天夜里还会痛上一痛。
　　而这颗魔蛟内丹精元算是圣品，凡人吃了至少可以增五百年的阳寿，习武之人若是得了，不日便可飞升成仙。先帝临驾崩前，我曾哭死哭活要予他这内丹，他老人家摆摆手甚从容地道了句生死有命便撒手人寰。只是看庆武皇帝这不成器的架势，我每每心中懊悔不已，不若那时硬撬了老皇帝的嘴巴将内丹给他灌进去，现下大家都会过得舒爽些。
　　“姑娘？”怀玉见我愣神，犹豫着说道：“怀玉不才，修为浅薄，心中想着只有得了这内丹飞升成仙，方能配得起姑娘这一身绝世的功夫与修为。”
　　“什么？”我怔了一怔，原想着只是多花些时间在剑术上指点他一番，却没想到他竟开口问我要这魔蛟内丹。
　　我心里掂量了一番——这内丹精元虽说稀罕，然而我同这怀玉公子终是要成亲，他已经连送我这许久的羹汤，我若不送他则显得忒小气。况且这魔蛟的内丹在我那里也无甚用处，不若给他还能派些正经用场。
　　念及此我便十分利落地从碧水剑下面解下剑坠，递与他的时候，右臂被扯着莫名痛了一痛。
　　我云淡风清地笑着说道：“左右这东西在我这里也只是个剑坠而已，公子若喜欢拿去便是。”
　　他捧着剑坠上的赤色珠子愣在那里：“这举世无双的魔蛟内丹，你，你竟如此轻易地用作了剑坠？”
　　我噗嗤一笑：“公子以为这天下之大，还有人敢靠近我的碧水剑不成？”
　　他正在原地楞着，忽然有太监来报——南疆传来一道密信，信上说天峦山中雪妖作乱，南疆的将军请我前去斩妖除魔。
　　我提起剑匆匆要走向军帐，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对着怀玉嘱咐道：
　　“锦月公主与我情同姐妹，她之前受过些伤，是以身子不太好。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劳烦公子多多照看。”
　　他眼神一动，小心地将剑坠揣入怀中，躬身道：“姑娘放心，在下定当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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