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胭脂巷是京城有名的花街，面朝坊市背向南川，高高矮矮的楼前一串红灯笼遥遥地排成一条线，入夜后莺歌燕舞，一派花红柳绿，端的是红粉地，销金窟。胭脂巷从前最有名的是莳花馆，馆中花魁名倾城，凭一手琵琶艳冠胭脂巷。可惜自凤瑶池立起来，倾城被人花了大价钱挖到凤瑶池，莳花馆眼看着要没落了。

　　凤瑶池的楼子便立在胭脂巷中央最好的地界，楼外雕鸳画鸾，金漆配着琉璃瓦，秋日阳光照过去，一片光鲜。景麟一瞧便笑了：“还真是衬你的性子，这样金灿灿的，还怕别人猜不出这是你的产业？”

　　远鎏摆摆手，自马上回身，示意景麟瞧旁边的那几座花楼：“皇兄有所不知，这可不是臣弟的独创，这胭脂巷本就花哨，臣弟不过多上些颜色，让我这凤瑶池瞧着更好看些罢了。”景麟随他手指看过去，果然这一趟的花楼差不多都是一个风格，虽说还没入夜少了些花枝招展，可也是色彩纷杂，像比着谁的门面更斑斓似的。

　　“这可真是……”景麟无奈摇头，随远鎏下了马，二人牵着马向凤瑶池走去，“既进了这种地方就别唤\'皇兄\'了，换个称呼。不过我怎记得前些年随你来打救那姑娘时，这胭脂巷还没这般花里胡哨的？”

　　“那不是几年前的事，如今风潮可不是那样子了。”远鎏不甚在意地答。那还是几年前，他逛这胭脂巷时看见有个妇人扯着个稚幼少女，竟是要逼良为娼的模样。远鎏一时义愤，使了些银子把那姑娘买了下来，带了回府，后来也配了良人，远鎏还为她置办了不少嫁妆，坊间说来也算是一桩佳事。

　　两人正说着，已走到了凤瑶池的门口。厅里坐着个涂了浓妆的粉衣女子，见了远鎏，连忙熟稔地迎上来，脸上堆起逢迎的笑：“哟，这不是我们世子殿下嘛，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啦？您前阵子做什么去了，晚晴连带着这楼子里的姐姐妹妹可都惦记着您呢。”

　　一边说着，晚晴挥了挥手，早有乖觉的上来牵了两人的马去安顿。远鎏看来和这妈妈颇熟悉了，也不多客套，抬眼向二楼望了望：“爷今儿来是寻倾城的，叫我这大哥见识见识倾城那一手好琵琶。还烦劳孙妈妈把倾城叫下来，许我二人听上一段。”

　　孙晚晴妆扮得像年轻女孩儿，实际年纪已在三十上下，从小也是这般地界养出来的人物，早便通晓人情。她见远鎏让景麟先坐，虽不识得，也知能让这张狂的凌王世子礼让的必是重要人物，自不敢怠慢，忙唤了身边的丫头上楼去叫。总归还没入夜，这位爷又是个阔气的主，指不定听上几首琵琶曲便手松些。若是能把他旁边那位也留了成常客……

　　晚晴眼一转已是拿定了主意，亲自为他二人捧上香茶，在旁殷勤道：“倾城丫头还得梳洗打扮停当了才好来见二位，爷若是等得着急，不如晚晴叫几个女孩儿来先伺候着？”青楼里的姑娘自然都是有眼色的，晚晴的话音刚落，几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已贴了过来，俱是千娇百媚的模样，脸上还带着甜笑，仿佛只待客人应下，便要投怀送抱一般。

　　远鎏见识得多了，瞄了一眼这几个姑娘，也没怎么上眼。他摆摆手，刚要说话遣她们散了，不料景麟压住了他的手，转头去对晚晴笑道：“妈妈的心意我二人这便心领了。只是今日是专程来见倾城姑娘，折花当待好时辰，我们等等无妨。”

　　“是。”晚晴见他开口，不敢再多说什么，恭谨欠身一礼后便带着这几个姑娘去了，留下景麟远鎏二人自谈话。远鎏低声笑道：“大哥好威势，一句话就把孙妈妈给赶跑了。”

　　景麟压低了声音，开口前还看了看旁边，见无人在近旁，这才懒洋洋一笑：“那妈妈想是看出了你我二人的关系，这样省得她再来缠我们。你事后嘱咐些，若让父皇知道我来这种地方，可是大大的不妙——最近父皇对我可还算满意，我可不想招惹他老人家。”

　　“是是是，”即使声音压得这么低，景麟还是听出了远鎏话中几分调笑意味，“大哥有令，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照办——别说这凤瑶池的事，就算日后旁的事叫圣上怪罪下来，我一定拼死护着哥哥，这样可好？”

　　“拿你这油嘴滑舌没办法……”景麟忍俊不禁地摇头。正在这时候，自二楼栏杆边忽地传来声慵懒的娇嗔，霎时止了二人的斗嘴。景麟抬头看去，一溜黄花梨的栏杆上倚了个娇慵的姑娘，一头如瀑的青丝斜斜挽了个堕马髻，只浅浅施了脂粉，水蓝的裙裳衬得肌肤白若凝脂，怀里抱着曲项琵琶，端的是个美人。

　　“那便是倾城了。”远鎏向椅里多靠了几分，朝景麟一笑，“花了大价钱的，自有大价钱的妙处。大哥想听什么，随意点来，就没有她不会的。”

　　“倾城见过二位爷。”倾城抱着琵琶走到二人跟前，娇娇弱弱地一弯腰，道了个福。若按平素的规矩，她本该在二楼的台子上献艺，远远地叫人看得见摸不着，青楼里的姑娘必得这样才守得住几分矜持，显得诱人些，好卖个高价；不过今日既没入夜，远鎏景麟又是这等的身份，孙晚晴见机得很，特地嘱咐了倾城不必上台，近些伺候。

　　景麟思忖片刻，见倾城发髻上插了支嵌珠的簪子，便随口道：“便来一首《凤衔珠》罢。”

　　“倾城道了声“是”，低头调弦。远鎏扬了扬下巴，朝倾城的方向比划了一下，带了些炫耀口气对景麟笑道：“大哥不知，倾城还有手绝技——倾城，今儿在爷面前可不能藏私，我大哥鲜少来这些地方，你可要用上十分的气力，好教他以后常来瞧你才是。”

　　“倾城遵命。”听得这话，景麟还糊涂着，倾城已是盈盈再拜，随即缓缓背过身去，竟是要反弹这把琵琶。景麟一愣的工夫，琮琮的拨弦声已经响起。

　　“这是从墨山那边传来的反弹琵琶，”远鎏悄声儿告诉景麟，朝倾城努了努嘴，“据说在墨山姬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也不知倾城是打哪儿学来。有她这手绝技，我这凤瑶池必是要在这胭脂巷里夺了魁首的。”

　　“这倒是稀奇。”景麟便转脸去专注听倾城的琵琶。倾城指尖在弦上微微一落，便有乐声玲珑相错，听得久了，便仿佛有实质般在耳畔交绕，使人茫茫然便沉浸深处，似是扶摇而上天宫仙境，只见缤纷方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倾城身上不知何处藏着些珠玉的饰物，随着琵琶声发出清响，更有一番趣味。景麟先是微愕，然后便笑了，回头向远鎏道：“倾城姑娘这手技艺确实厉害，是我平生所仅见。”

　　远鎏得意地把倾城召到近前，兴致勃勃地对着景麟比了比：“与大哥府上女乐也不差些什么了罢？光说喜欢可不成，如此佳乐，大哥也不赏她些什么？”

　　景麟失笑，凤瑶池既是远鎏开的，定是这家伙又看上他府里什么东西，借这个由头讨了。他想了一想，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什么物事，只一块沈皇后赐的玉佩，只是这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人。

　　“要什么，你回去了随便要就是了，何必借倾城姑娘的名头……”景麟话音还没落，就被远鎏一个急急的眼神止住了。景麟登时明白过来凤瑶池里的人也是不知他才是金主的，立时停了话音不再多言。他瞥了一眼倾城，倾城只在一边安静地立着，低眉顺目地抱着琵琶，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青楼里的姑娘都知道察言观色，远鎏倒不担心，只重拣了个话头笑道：“倾城这琵琶把大哥都听得怔愣了，这赏可不能小气才是。”

　　“你也就在姑娘的事上方这般用心。”景麟取笑了远鎏一句，随后琢磨半晌，身上实在没带什么东西，便唤来照临低声对他嘱咐几句，遣他去了。远鎏好奇地看一眼，追着景麟问：“大哥让照临去取了什么？”

　　景麟一派闲适地摊了摊手，笑意里隐着几分促狭气：“做哥哥的没什么好送，记起你府上有张为兄画的画儿，不如摘来送了倾城姑娘，算你我二人的礼，岂不是正好。”

　　远鎏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想起来，突地连冷汗都下来了——那是几年前一个中秋日，永熙帝在凌王府行家宴，景麟远鎏都在席上陪着。永熙帝与凌王相谈甚欢，席上命景麟远鎏联句。远鎏平日懒怠读书，不擅联句，不过仗着急智，胡诌了几句应付过去，还挨了凌王爷好几个眼刀。事后有侍从录了联句所作的诗，景麟玩笑，画了幅画儿，配上那诗一起送了远鎏，本是为了笑他。

　　远鎏一想起来，冷汗都下来了。那几句平仄不通的诗要是叫人看了，他风流倜傥的世子名声可也就要毁得差不多了。

　　“别别别……”远鎏一叠声地去拦照临，回头一眼看着景麟，瞧他笑成那样子，才知道又被这位太子爷逗了一通。远鎏有些悻悻地松了扯着照临衣袖的手，回了座上，又去啐笑得正欢的照临：“你也跟着你家主子捉弄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照临自小跟在景麟身边伺候，根本不怕远鎏，仍是笑着回：“殿下这可是错怪了照临。我们主子吩咐的事儿，照临哪有不照着办的道理呢？”

　　“不用你乱表这忠心。”远鎏也没多气，瞪了一眼照临也就作罢了，在身上乱摸了一阵，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往桌上一丢：“我这大哥小气，做弟弟的就得帮衬着点。这点子银子算是我和大哥听曲儿的赏，倾城，你且收着。”

　　景麟听他话里挤兑，也不生气，只摇了扇扮翩翩佳公子，看远鎏还怎么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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