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等景麟从大兴宫里迈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脑子就清醒了一些。张目望去，明明是暮春，却因宫内四处迅疾挂起的白色而染上了一丝阴惨惨的气息。他立在大殿之外，负手仰头，只见暗沉沉的天上，连月亮也不见，唯有一片青白的云在头顶飘着，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景麟直到出了大兴宫，这才渐渐地意识到，这一晚发生的惊变，都是那样真实。曾经顶天立地的他的父皇，就这样命归黄泉，留下一副他不得不担起、却不知该如何担起的摊子，逼他扛起来。

　　千头万绪，景麟觉得自己连从何开始都不知道。他要先做什么？平外患，抑或是抚内忧？文武百官，各怀心思，更不用说三公之中武强文弱，常生口角。太傅邵之忌早早地退居家中不问政事；太尉华钧仗着手握重军、又是外戚之首，独断专行非是一日两日；至于右相谢绍安，景麟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对象。

　　然而在眼下这个场合，细细想来，竟然也只有谢绍安他能仰仗一二。

　　六部之中他都没经手过实务，兵部更是和景仲关系密切，光是这一点怕就要让他费不少工夫。

　　景仲……景麟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早早便有夺嫡之心，只是眼下进了天狱的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今日给他下的这个绊子最后会导致这样一个结局吧。

　　景麟回身看了看大兴宫紧闭的殿门，抿紧了嘴唇。

　　父皇，您在生前……曾认真想过要将这个大承交给我吗？

　　若您还能看到我，您会为我所做的决定而欣慰吗？

　　这些问题，景麟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他胸中的那一口气随着思绪缓缓吐出，景麟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想到眼下第一件事：应当把父皇的身后事办好。

　　景仲的事他可以推后，但后宫很快就要让他府上的女眷都搬进来，德妃的事总要先与沈皇后商量一二。

　　景麟主意打定，便迈步往昭明宫去。他也没叫人来侍候，只是独自一人慢慢地往内宫走。他也想自己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绪，好让自己站在沈皇后面前时，让她也看到，自己足以担起做皇帝的责任来，也让母后为自己好好地放心。

　　昭明宫前，景麟驻足了一会儿。他看着空旷的前院，忽然想起他的蓁蓁，曾那样坚决地跪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只为了他给她的那句承诺。

　　蓁蓁啊，如今朕已经是天子了，就再也不会负你。

　　景麟走近昭明宫，却发现大殿内竟然空无一人。本该侍候在这边的宫人都不见踪影，连昭明宫内监首领赵青也不见身影。景麟皱了皱眉，即使宫内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沈皇后身边也不该如此寥寂。何况母后贵为皇后，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身边无人侍奉？

　　“赵青？”景麟微微提高了些声音。那个名字仿佛一出口便忽地被风吹去了，连影子都不给他留下。景麟感到自己的脖颈后面掠过一阵冰寒的风，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景象实在太过异常，景麟眉目凛了起来，大步走了进去，推开半阖的殿门，又唤了一声：

　　“母后，您在吗？”

　　“麟儿，那么大声做什么。”沈皇后已经换上了一身斩衰麻衣，梳着丧髻，满面戚然地步出了临华殿。景麟还未及开口，就见沈皇后带着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哑，在冰冷的临华殿里甚至激不起一丝波澜：“母后正在为你父皇抄经，好在地下也送他一程。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

　　“母后，”景麟看到沈皇后面容虽有悲戚，却神智清楚，并无什么丧了心智的模样，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仍是觉得这满殿寂静不同寻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景麟向沈皇后行了礼，问道，“深更半夜，母后身边怎么连一个侍候人都没有，难不成是这些人惫懒了，见宫中有了变故就敢怠慢母后？”

　　“她们怎么敢。”沈皇后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却也不接话了，只是微微侧过头去抚上殿内高耸的立柱。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月光透过窗户映在沈皇后的脸侧，连她的颈子上都是苍白。沈皇后抚摸着那根红色的柱子，指尖划过柱子上刻着的精致的凤鸟，就像在抚摸一只真正的鸟的尾羽一样轻柔，“麟儿，来找母后所为何事？”

　　沈皇后都这样问了，景麟也只能暂且放下心里的疑惑，低头恭敬道：“儿臣来，是想问母后一声，德妃娘娘该如何处置，后宫诸嫔妃，母后又作何打算。儿臣想……”

　　景麟的话被沈皇后的声音打断了。景麟抬起头，看见沈皇后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抹潮红，那红色红得病态，景麟觉得自己透过那茜色中窥见了一丝狂热的情绪。沈皇后放下手，走近他几分，用哄孩子的语气那样轻轻地开了口：“麟儿，那些妃子，你都不必担心。”

　　“母后已经将她们送去陪先帝了……母后要让他在那边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麟儿，你说，母后对你父皇好不好？”

　　什么？！

　　景麟从那团迷惑着他的潮红中挣扎了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皇后这是……将永熙帝的后宫送去陪葬了？

　　前朝虽有陪葬制度，可景麟一直觉得太过残忍，他来之前本想着要与沈皇后商量一下将这些先帝嫔妃封号或送去修行，况且几位幼弟幼妹也不能没有母妃照看。谁知沈皇后动作这么迅速，在他来之前，竟对后宫下了辣手。

　　“麟儿，你没有看到，她们一个个争着抢着，要去陪在你父皇身边……”沈皇后的眼神也和月色一样朦朦胧胧的，她的眼底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母后怎么能狠心阻止她们呢，何况，若是没有人陪，你父皇在九泉之下，也要寂寞的……他可是帝王啊，天下之主，身边怎么能无人服侍？”

　　“母后，您……”景麟几乎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事情沈皇后已经做了，他还能如何？他知道那几位重臣还在御书房里等着，要他定下一个章程来，好让永熙帝的身后事迅捷而顺利地办完，也让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将这个天下握于掌中。

　　可是——景麟在心底苦笑了起来，没想到眼下第一件事，他就要为他的母亲收拾她任性而为的烂摊子。

　　景麟看着他的母亲，突然意识到，他以为沈皇后是清醒的，可她其实并不是：沈皇后的眼神散乱得没有焦点，脸颊上的红晕染到了耳后，连她的话语都显得飘飘渺渺，在只有他们二人站着的大殿中，更显得虚无。沈皇后既然能迅速地处理了永熙帝的嫔妃，那么等他的蓁蓁入宫之后……也会面对这样的一个沈皇后吗？

　　景麟的眉头渐渐地锁起来了。不管怎样，他不能让蓁蓁再次陷入险境之中。永熙帝还在世时，沈皇后就几次三番想要置她于死地，蓁蓁那样一个女子，合该被他捧在怀中，又怎么可能让她独自一人来面对病情渐重的沈皇后？

　　现在，我是皇帝，我是天下之主。景麟在心中默念了几次，眼神坚决地看向了沈皇后。

　　已经死去的人他不能拯救，但他至少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

　　“母后既然做出了处置，儿臣就不再多言了。”景麟看着沈皇后，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外面的大臣们怎么想，儿臣不会让一句异议传到母后的耳朵里。但，儿臣希望母后答应儿臣一件事。”

　　“什么事？”沈皇后含着一抹笑，终于把目光投到了景麟的身上。这个后宫，再也没有人能给她气受了。她是可以所向披靡的了。麟儿的一个小小的要求，她怎么会反对呢？

　　“儿臣要迎娶萧蓁蓁为后，求母后一道懿旨。”

　　“不行。”沈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景麟跪在那里没有起来的意思，沈皇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本宫已经知道了你府上的消息，华氏为你生下了长子，本宫许诺过华家，华氏必须为正妃。如今你是皇帝了，就必须立华氏为后。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需要再说了。”

　　“母后……”景麟还没说话，沈皇后已经又快又重地接了下去，“至于那个萧氏，本宫不想看见她入宫。”

　　“母后！”景麟半跪于地，紧盯着沈皇后的表情，“一夜之间先帝宫妃尽殁，外臣必有疑议。儿臣不会使物议饶了母后视听，也请母后不要阻拦儿臣迎心爱的女子入宫。”

　　“你……！”沈皇后立目而视，本想对景麟发一通脾气，可忽然想起，她的麟儿现在是皇帝了。他是皇帝，她便不能再像从前对小孩子一样对他。况且那个萧氏……沈皇后转念一想，她虽然不喜欢萧氏那个姑娘，但等她入了宫，还不是要被她这个太后搓圆捏扁？此时略微妥协一些，也无伤大雅。

　　“罢了，你自行处置吧。本宫还要为你父皇诵经，你回去罢。”

　　沈皇后转身进了内殿。景麟还跪在原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他终于能将蓁蓁接进宫来，可是华棠在此时生了孩子，实在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为了这个长子，华家也不可能容许他封蓁蓁为后。而他刚刚接手一朝事务，却又不能不倚仗华家的力量。

　　蓁蓁……朕怕是，又负了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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