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无人知道那夜素日纨绔的凌王与同样纨绔的年轻天子究竟在御书房里说了什么，只是次日永熙帝灵前致祭时，众臣只看到了形同枯槁的凌王爷伴着新帝一同从御书房前来。

　　张德全随在新帝身后，虽然是面容憔悴，精神却还好，如从前一般服侍着新帝驾临。谢绍安最先看见他，心底不禁多了几分讶异；他并不知道张德全与永熙帝有何旧事，只知道这个宫中内监首领竟能在昨日一夜惊变之后仍能跟在皇帝身边，果真不愧是宫中的老人，任再怎样天摇地动，却也动不了这些内监宫人的位子。

　　景麟仍持皇太子礼立于最前，文武百官随在他身后，众人在司礼监的唱令下哭拜如仪。西侧的女眷以沈皇后为首，身后寥落站着几个太妃打扮的妃子，连王妃公主以下的命妇都被宣进殿来一同跪祭。人人一身素服不施粉黛，看着也是颇具规模，只是个个目光闪烁、步履虚浮，动作有气无力。

　　“礼毕——退——”唱礼官拖长的声调算是结束了今日的晨祭，女眷们从侧门敛衣低头退下，景麟亲自扶起沈皇后送到内殿。

　　东边跪在后头的众人悄悄地活动有些跪麻了的腿，有的还拿出帕子擦干了眼角勉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而在队伍前头的正经勋贵宗族们却无一人敢动，全都匍匐在地，等待着新帝尽完孝道后的第一次发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这位新帝的性子着实难捉摸了一点，谁也不知他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虽不至于人人悚慄，却也隐然有些惶惶。

　　“都起来吧，张总管，扶凌王叔去偏殿歇着。”景麟并没有和沈皇后多说什么，只是半刻钟，便从白幡下走了出来。他抬头，便看到满殿的人都齐刷刷地跪着，躬起的后背竟像一个个隆起的坟冢。虽然朱漆的大门和蟠龙立柱都被白布匆忙地糊上了，可底下还是耀眼的血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天下缟素。

　　有几分不祥的念头在景麟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刚想自嘲一下，脸上的表情微微牵动了一毫，就仿佛被数九寒冬的冷风冻住了一般：是了，如今他已然不是那个可以在朝堂上放空假寐的太子，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一言一行。

　　跪在底下的群臣只知道这位平日里就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主在说了一句话之后就一言不发，景麟不过是瞬间转了一个念头，昭阳殿中却仿佛度了一个劫数，群臣战战，无人敢动一下。

　　待景麟回过神来，发现殿中诸人还是跪着，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淡淡说了一句“起来罢”，底下的众人才如同戏台上的伶工一样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生怕晚了一分就要被扣上抗旨不遵的罪名。

　　景麟见状颇感无奈。众臣不知道他的脾性，他也并不知道如何驾驭臣工，虽说所谓的帝王心术是自小就学的，可是那都是纸上谈兵。除了邵之忌、谢绍安并几个尚书，他第一次发现远远地跪着的那些人里，他居然连六部的人都认不真切。远鎏正好跪在门边，进来的时候他瞧见了一眼，可眼下也不确切那群身着缟素的人里哪个是他。邵攸更是连这昭阳殿的院子都进不去，可是，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还能像昔日在太子府一样把酒畅谈？还能在醉酒后让照临把龙飞凤舞的大作送过去让他们俩鉴赏？

　　今日早就不同往昔了。

　　待下头众人的骚动平息了，景麟这才开口：“昨夜凌王叔告知朕，父皇昔日征战云州之时曾遭流矢所伤，矢上淬毒，这些年却一直瞒着朕，也瞒着母后，只有太医院首座知晓。只可惜昨日太医院首座已自尽，留下遗折今晨呈上来，和王叔说的别无二致。朕感念他算是奉旨尽忠，已下诏抚恤了家人。只可惜……”景麟顿了一顿，似乎是想看看下头人的反应，毕竟这番言辞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罢了。昨日沈皇后带了众臣进宫，虽说没看到御书房中究竟如何，可他们心中的猜想，说不定比真相还要离谱。

　　众臣都低着头，仿佛木偶一般一动不动。景麟心底暗暗叹口气，用几分惋惜的口气继续说道：“只可惜，父皇去后，德母妃不明就里，痛悔至极，怕是误会了朕昨日在御书房的意思，还未入夜，就随父皇去了。而待这消息传到后宫，母后未及阻拦，又有好几位妃母自愿下去侍奉先帝了，贞风可烈。朕已命人将这几位妃母与父皇合葬入陵。”

　　这话表面上看是感念先帝后宫贞烈，并暗示先帝是因隐疾突发身亡，并无不可言说之事，可落在众人耳中，所谓的“自尽”不过就是个掩人耳目的说辞。先帝尸骨未寒，为何新皇竟迫不及待将后宫妃嫔送去殉葬？有眼尖的看见方才宫眷群中竟无有子的妃嫔，难不成……永熙帝竟然是被后宫几位有子嫔妃戕害？若非如此，新帝和沈皇后绝对不会用这等雷霆手段，毕竟除了在天牢中的二皇子，余下的兄弟都还未成人，并不会对新帝构成威胁，依常理，新帝更该施恩，这才是彰显孝悌的手段。

　　有人甚至想到永熙帝驾崩前，听说刚太子刚乘一辆青布小车入了宫，莫非那时候后宫风云已起？若说那时便有人谋害先帝陷太子于不易，眼下唯有二皇子身陷天狱，不是他又是谁？怕不是抓了个证据确凿，再想到德妃已经丧命，对这个可能更是信了八九分。太子不知是手段高明还是天命所归，顺理成章灵前继位——又想到景麟做太子时虽然风评不过尔尔，但大事上从未失手，心下更是不敢小觑这位还差几个月方弱冠的新帝。

　　更何况，先帝驾崩那日，太子府喜得贵子，说句大不敬的，真算是辞旧迎新，双喜临门。

　　不管怎么说，先帝已去，新帝定了基调，底下诸人便都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发话了，就说明先帝驾崩之事不会大肆牵连前朝，自己满门的富贵虽说能维持多久尚不可知，但至少命是保住了。只除了兵部尚书李炜，在听完景麟的话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悄悄地往边上挪了挪，生怕和自己站得太近被扣上弑君一党的帽子。他家的女儿可是名正言顺的二王妃，而二王爷如今可还在天牢里关着呢。

　　自己若是学那个太医院首座回去就自尽，呈上遗折让皇上放过自己一家老小还来得及吗？或者就这样，当殿一头碰死以证清白更直接一点？

　　他心乱如麻之际，景麟已接着开口：“至于二弟，虽说是不知者不罪，但父皇毕竟是因着他才引出了旧疾。可朕与二弟自小一同开蒙一同骑射，这手足之情，实在割舍不下。”

　　众人并不在意他前面的话，毕竟还是表面上的兄弟，惺惺作态以示宽仁总是要的，可是德妃连夜都没过去就被处理掉了，这位新帝强劲的竞争对手能留下一条命等丧期终了已经是天恩浩荡。几位大臣心底都在盘算着回去的弹劾折子该怎么写，皇上有可为有可不为，他们做臣子的绝对不能因着沽名钓誉让上头难做。

　　“朕也知道，二弟年轻，在有些事上做得急躁，容易失了分寸。”

　　景麟昨夜回到御书房，对着永熙帝当日还未批完的奏折，一面睹物思人，一面思考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他知道景仲有同自己夺位之心，但真的不相信他能弑君弑父，德妃已然死了，若是再死一个兄弟，新继位便如此辣手，实在不是为君之道。

　　他猜得到景仲和永熙帝说了什么，可蓁蓁的事情总不能大白于天下，何况还有那句“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的话在。他心烦意乱地翻着奏折，忽然看到一封加急的折子压在最底下，应该是在琼林宴上送来的，父皇还未来得及看——这折子是边防送过来的，说西域大宛国突然陈兵边境，攻陷了边境两城。

　　这事说大不大，西域诸国连年骚扰，已成常态；可说小也不小，往年那些蛮子不过是抢牛羊粮食，而且大多是在秋日，况且宛国素来与大承还算亲善，年年通商，如今却一举而下边境两城，实在蹊跷。

　　“朕昨夜得知，宛国军务紧急，二弟怕是听了这消息激动了些，与父皇有了口角。二弟年轻气盛，可父皇本就有旧伤在身，若是……唉，如今再说这些也是徒劳，可朕心里知道，二弟是无心之过。”

　　以华钧为首的武将之间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异域犯边，放在平日里不过是增派点粮草的事情，可如今先帝刚去这个当口，若是统筹不当，后果不堪设想。无人敢问戎马一生的永熙帝为何会被这样一件事搞得“旧毒复发”，皇上不是说了吗：二王爷年轻气盛，言语失了分寸。

　　而以谢绍安为首的文臣们却在心里转了另一个念头，虽然不知道新帝为何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二王爷摘了出去，但新帝已说了“无心之过”，他们就不能再抓住不放。但无论再怎么轻描淡写，有了这一桩罪过，二王爷怕是废了。

　　景麟任由下面窃窃私语，他心中其实不知道这个几乎连自己都蒙混不过去的理由能不能堵住下面人的嘴，他只能寄希望于父皇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天子的威严。

　　都说君无戏言，可若是这言本身就是假的呢？

　　“臣斗胆请旨，不知、不知先帝二皇子如何……如何处置？”礼部尚书陈琛在谢绍安无数个眼刀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越众而出，把腰弯得快要一躬到地，生怕皇上的目光看见他的表情。

　　景麟看见有人出来，总算在心里舒了口气。陈尚书这话问出来，就意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变成了永熙帝之死的唯一真相——能载入史册的真相。

　　“朕已让人把二弟接了出来，昨天宫中一夜是委屈他了。只是就算是无心之失，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这几日就令他在灵前长跪忏悔，罚俸三年吧。”

　　陈尚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以为二王爷被圈禁府中就算是开了天恩，十有八九是在永熙帝入葬后做个守灵读书的闲散皇子。可这新帝不知道是天生宽仁，还是真和二王爷有手足之情，不过在软垫上跪上几天，再罚俸三年就完了？三年的俸禄听起来是多，可一个王爷是靠那点俸禄过日子的吗？三年俸禄，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二王府上的一个摆件。

　　陈尚书在心里撇嘴，可终归是一个头叩了下去：“臣，遵旨。”

　　景麟点了点头，转身为永熙帝上了三炷香，心里默道：“真相儿臣总会查明，眼下不过是为了稳定朝局，请父皇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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