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前一夜，在桃花石里头。

　　华家带来的人把侍候华棠的活全接过去了，竟没让太子府里的丫头沾一沾手。华棠的母亲秦氏亲自在内室照看着，外头几个人严防死守一般，把桃花石围得铁桶一样，一个生人也不让进。连一直在府里管着华棠这一胎的宋太医都被拦在了门外，华家的人只说自带了稳婆来，然后就把院子的门给关上了。

　　太子自从被皇上叫去了，整个府里竟没个人能管事，谁也不敢到桃花石这一块地界上去，连太子身边的流雪和冷月也只是冲着那边撇一撇嘴，依旧老老实实呆在她们的角房里。

　　“娘……”华棠躺在内室的床上，紧紧握着秦夫人的手，连嗓子都喊哑了。她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红晕，人却还算清醒，只是乏到了极点却不敢睡过去。秦氏攥着女儿的手安慰着，华棠却只是望着天花板，在痛楚的间隙，用低到快要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娘，你说，要是没有这个孩子……殿下还会爱我吗？”

　　“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秦氏看着自家女儿脆弱的样子，只有心疼的。她这女儿从小就抱到祖母屋里养着，娇惯成了一个霸道的性子，有什么看不惯的，就连端阳侯她也敢呛上两句。秦氏哪见过她这模样呢？她紧赶慢赶地安慰了华棠好几句，也心知她毕竟是第一回生孩子，疼痛加上心慌，平日里压在心底的那些忧心的事就一股脑地全冒了出来，说两句昏话也是有了。索性这院子被她带来的人围得严严实实，华棠能可着她的性子，也不怕有人听见传到外面去。

　　“娘……又疼起来了……”

　　“娘！啊——”

　　“姑娘，再坚持一下，使劲儿，来……”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华棠筋疲力尽地大口喘着气，稳婆笑吟吟地把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递了过来，只露出里面的一张粉白的小脸来：“夫人，是个健康的小姑娘呢。”

　　秦氏还没将孩子接过来，床上的华棠已经挣扎着伸了一只手臂出来，要将孩子接过去：“给我……让我看看……”稳婆便把襁褓放在了华棠的臂弯里，跟着笑道：“这是刚做娘的，把着自己孩子不撒手呢！”

　　秦氏眼神十分复杂地看着那孩子，稳婆一转眼看见了，以为夫人脸色不好是因为生了女孩儿，赶忙凑趣道：“夫人也别太不高兴，先开花后结果嘛，下一个一定抱个大胖小子！”

　　秦氏皱了皱眉，抬抬下巴，就有人来把那稳婆拉到一边去了。秦氏这才俯身来，拍了拍华棠的肩，温声劝道：“好了好了，棠儿，别强撑着，快睡一会儿吧，把孩子给娘抱着就行。”

　　华棠只像没听到似的，贪恋地看着自己女儿的脸。那白净净的额头，那小小的鼻子，嫩嫩的脸颊，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还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脸，可又怕惊着了她，小心翼翼地不敢伸手。秦氏在旁边看得叹气，知道女儿舍不得，可舍不得有什么办法？生的是个姑娘，她就得认命。秦氏给华棠掖了掖被角，又说了一遍：“棠儿，把孩子给我吧，你睡会儿。”

　　“娘，”华棠眼圈红红地抬起头看着秦氏，“你把她留给我好吗？我保证，我保证以后都……”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秦氏看华棠紧紧抱着她的女儿，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能保证，你生了女儿，还能让皇后娘娘给你太子妃的位子？你能保证，太子有了新宠，还能把你看在眼里？你以为没有了华家，你还能在这院子里好好 地住着，还有这么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娘……”华棠被吓着了，愣愣地看着秦氏，胆怯地向后缩了缩。她自小没在秦氏身边长大，母亲对她严厉居多，在华府里也只有秦氏能管束得她老老实实。华棠看秦氏生了气，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低声地，轻轻地开了口：“娘……至少，让我给她起个名字……”

　　“唉，你这孩子。”秦氏摇了摇头，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见她妥协了，也就不再摆着一脸怒容，叹气道，“娘就不知道你的心思吗？这是你亲生的姑娘，你心疼她，那娘就不心疼你吗？”华棠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那个襁褓，秦氏柔声续道，“娘也是为了你好，你的地位牢固了，以后孩子是还会有的。你要给她取名，那就取吧，就当是一个念想。”

　　“荔儿，我想叫她荔儿。”华棠温柔地将那个襁褓向怀里搂了一下，低声道，“她一定会喜欢我给她的这个名字，……以后等她长大了，就会知道她的母亲有多么爱她。”

　　“棠儿……”秦氏想说什么，看华棠一脸温柔，便把那句话咽了下去。华棠刚生了孩子，精力实在不济，又耗费心神说了这些话，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秦氏趁机把那孩子抱了过来，又叫了丫头来好好地照管着华棠，瞧着她温和地说道：“母亲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放心吧。”

　　华棠疲倦得不行，可还睁着眼睛，看着秦氏怀里抱着的那个襁褓。其实她躺在床上什么都看不到，可华棠瞧着那个小小的宝贝，眼前就会浮现出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胖嘟嘟的脸蛋和小嘴：“娘，再让我……再让我看她一眼……”

　　秦氏这一次却没再应她，而是把孩子交给了丫鬟抱到了外面。华棠的目光痴痴地追着那个丫鬟，秦氏狠了狠心，压低了声音：“好了，你还想惊动多少人！此事牵连甚广，你歇着吧，醒了之后，我希望你把嘴闭得牢牢的，任谁也不能说出去！”华棠垂着头，秦氏又严厉地加了一句：“要是在你这里露馅了，整个华家都得给你陪葬！”

　　“知道了，母亲。”华棠不敢再抬头了，只把自己往被子里默默地缩了缩。秦氏看到那个抱了襁褓出去的丫鬟又进了门，在屏风后对她点了点头，整颗吊着的心算是放了一半下来，对华棠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罢”，便随着那丫鬟出去了。

　　有人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房门，华棠在昏昏沉沉中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

　　揽芳华里。

　　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听到桃花石那边来来回回的人声鼎沸。屋里是一径的死寂，琴窗来回走了几次去张望，回来想对着蓁蓁说些什么，可看着她的表情，琴窗张了几次口，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蓁蓁因为腿伤还没有好，只能坐在床上养着。她隔着层层雕花的窗，遥遥地望向那个她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的院子，什么话都不想说。

　　她本想离去的，可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她困在这里，竟是走不掉了。景麟一去不归，蓁蓁坐在这里，只觉得她被他的爱笼罩在了这个笼子里，——而且，这笼子还是她自愿迈进来的。

　　萧府把琴窗送了来，蓁蓁是有些惊讶的。景麟已经知道她并不是什么萧府丢失的庶女，可他还是把琴窗送到了她的身边，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要熟悉的人来照顾她，还是隐晦地告诉她，他要继续隐瞒她的身份，将她留在身边？

　　她还要离开这个地方吗？蓁蓁甚至有一瞬间这样迷惑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他对她这样贴心，贴心到她无法要求自己忽视他待她的心意，她却还执意要远离他的身边？难道这就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了吗？

　　如果她选择留下。如果她留下，她就必须和别人分享她的爱情，就必须看着那边院子里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她真的能够忍受这一切吗？当你爱一个人，难道不希望这世上只有你和她两个人的存在吗？

　　呵，是啊，他是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有他的责任，也有他的使命——而她真的能够牺牲她自己来换取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吗？他，穆景麟，已经被别人拥有过了，那么她还能够接受一个这样的他吗？

　　蓁蓁心里仿佛有万千根线头，而她抓不住任何一条，只能在她自己的思绪中徒劳地奔跑。她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而那些似乎能直接传到她耳朵里的丫鬟和仆从的声音，更是让她心乱如麻。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两全？蓁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不知道，她真的想不清楚。

　　当宫中敲响的丧钟在她耳畔响起的时候，蓁蓁只以为是她那些纷乱的思绪跑了出来，在她耳边肆意鸣叫。她摇摇头，想把那些声音甩出自己的脑海，睁眼却看见琴窗走近了她的床前，脸上是不知所措的神情，却又要挤出一副合时宜的凄惶，连她的声音，都还带着帘子外头席卷而来的寒气：

　　“小姐，皇上……薨了……”

　　一阵辉煌的、喜气洋洋的浪潮也从桃花石那边传过来了，那声音把琴窗的声音裹挟着远去了，远去到了蓁蓁无法分辨的地方：

　　“良娣生了个男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