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第二日，萧茂野下朝回府，知会了余氏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了方氏和蓁蓁来，亲手开了族谱，将蓁蓁的名字填在了他这一支的下头。

　　按理说，虽说不用开祠堂，但过继毕竟是大事，府上的人都该到的。可萧郁还在闹脾气，在房里赌气不肯出来；余氏又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只派了个丫头出来说了一声“老太太不舒服”，连面都没露。萧靖也托辞未到，萧茂野心里烦，也不想理他，索性只叫了方氏二人过来，添了名字也就罢了。

　　“蓁蓁，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蓁蓁被萧靖的那一句话惊得坐立不安，可在萧茂野夫妻二人面前，也只能强打着精神。方氏提前已经嘱咐过她，萧茂野搁了笔，蓁蓁就跪了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两个大礼，唤了一声“父亲、母亲”，算是正式改了口。

　　萧茂野点了点头，方氏从座位上下来亲手将蓁蓁扶了起来，抚着她的背心疼道：“我的儿，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快别生疏了。”

　　蓁蓁眼下哪有心情应付方氏？虽然方氏对她亲切得很，蓁蓁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母亲”，便抿着嘴站在原地不言语。萧茂野倒是不大关心蓁蓁的态度，在他眼里，把这个侄女过继过来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之举，看在太子的份上。实则永熙帝还是盛年，提前站队非萧茂野所想，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女打算罢了。

　　“你……”萧茂野看着蓁蓁，本想说几句勉励的话，不管怎么说以后也算是他的女儿了，可甫一开口，那话梗在喉头，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人都佝偻了不少。把方氏吓得连忙去扶，带着哭腔：“老爷！这是怎么了！”

　　萧茂野艰难地抬起手摆摆，还想说点什么，可那咳来得气势汹汹，他被迫俯下身去，一声一声地，好像连肺都要咳破。

　　“老爷……”方氏拿自己的手帕给萧茂野捂着嘴，又去拍他的背。回头一看蓁蓁，方氏现下也无心多说什么了，蹙着眉心道：“蓁蓁，没事，你先回去罢，这边有母亲照看着就是了。”

　　看萧茂野咳成那个样子，蓁蓁也觉得心惊，可她也只是在萧记住着的时候帮了几次忙，要说真的看病，她是不敢伸手的。听了方氏的话，蓁蓁屈了膝，道了声“女儿告退”，便从方氏的屋子里退出来了。

　　她出来得匆忙，虽说已经入春，可风还是硬的，偶一起就划得人脸疼。蓁蓁推开了屋门，立时打了一个寒噤。只是也无法，她之能将手塞进袖口，匆匆地往居处走。虽说她名义上已经是萧家的嫡女，但萧家毕竟不是什么富豪之家，府里正院余氏在住，左厢是方氏，右厢是萧靖萧郁兄妹，也实在住不开，空的几间又年久失修，唯有余氏当初给蓁蓁腾出来的那间偏房还算能住人。方氏也试探着提过让蓁蓁与萧郁同住一屋，可被萧郁激烈地顶了回来，也无法再提。

　　好在那偏房虽然又远又小，好在是清净，平日里若非必要，连下人也少往那边走。蓁蓁就这么一个人走在花园里的小径上，顶着寒风，脑子里回荡的是萧靖的那句，

　　“太子府上那位华良娣马上就要生下太子府的世子了。”

　　她不是不明白景麟对她的心意，他做得毫无可指责之处，她也无可指摘。然而心里的难过与委屈，又哪里是一句“没有错”就能化解了去的呢？

　　她要怎么样做，才能早一些遇见他，才能挽回那些已经无可挽回的错过？

　　甚至不用景麟亲口与她说，蓁蓁自己也明白，他遇到她之前的那些过往，并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为什么一件谁也没有做错的事情，却会让心翻搅着疼痛呢？

　　蓁蓁一路郁郁，不经意间连脚步也放慢了，连周身的风也不再觉得冷。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里，琴窗早就等得极了，在窗前伸长脖子望着，大老远地就迎过来，一脸忧色地给蓁蓁围上一件厚重的披风：“都怪奴婢，姑娘走得急，奴婢也不知道赶上去给姑娘带厚衣裳，奴婢摸着姑娘的手，都凉透了。”

　　她在一边说了半天，看蓁蓁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好言劝道：“姑娘今儿成了萧家的嫡小姐，吃穿用度也该和郁小姐一样无差的了，姑娘还这么一脸不高兴做什么呢？要奴婢说，姑娘好不容易回了京城，这一路上受的苦也就不说了——现下已经是好日子了，姑娘也该笑才是啊。”

　　“我不是……”蓁蓁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你的小姐”，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要对这个小婢女坦白。也许是这些日子里，爱和痛在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让她不知所措，只想逃开。或许潜意识里，她以为只要放弃了眼下这个不属于她的身份，放弃了这种本就和她无关的生活，一切问题都该迎刃而解。

　　幸好她还有理智，知道一旦她将自己的身世真的说出来，那么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良人，都将在她眼前烟消云散。眼下虽然已遍布荆棘，可毕竟衣食无忧，已是大幸，若再如当年一般让她一夜之间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心有牵挂的她，还有勇气再做一次向死而生的决定吗？

　　“只是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你就别念我了。”最终，蓁蓁也不过是低低地这样说了琴窗一句，便伸手想推房门。

　　“哎！姑娘，那个……”琴窗却阻止了她，蓁蓁投去疑惑的目光，琴窗咬着嘴唇，扭扭捏捏地拉住了蓁蓁的衣裳下摆，一副很努力地在想该怎么说的模样，“那个……奴婢有件事，没和姑娘说。”

　　“什么事？”蓁蓁的脚步顿了顿。

　　“那个……嗯……”琴窗为难地抬眼看了蓁蓁一眼，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郁小姐来了，说要找姑娘……嗯……在房里待了许久了。奴婢说姑娘不在，郁小姐也不肯走。”

　　“我知道了。”蓁蓁想起萧郁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头痛，只是外头越来越冷，她总不能站在外面等萧郁走。蓁蓁默默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

　　萧郁正坐在她的床上，抱着胳膊，满脸不耐烦。她早就等得没意思透了，蓁蓁房里东西又少，唯有些书本文房之类，她又没兴致，眼下一看蓁蓁终于回来了，立马站了起来，满脸威胁地迎了上去。

　　蓁蓁就站在门口看着她，萧郁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站在蓁蓁面前，突然卡了壳。

　　她坐在那儿实在没劲，胡思乱想了一通，差点儿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蓁蓁的表情都没有变，萧郁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盯着蓁蓁，拿出自己最恶狠狠的劲儿来，叫道：“萧蓁蓁！我告诉你，你不要想和我抢！我才是这个府上的嫡女，你这个冒牌的还是老老实实记得自己的身份好！”

　　“我没有想跟你抢的……”蓁蓁“意思”二字还没出口，萧郁已经暴跳如雷地吼起来了：“别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我告诉你，就算你入了我们家的族谱，我要想让你在京城呆不下去，也有的是办法！你最好给我……”

　　她拿指头指着蓁蓁的鼻尖儿，蓁蓁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一步，萧郁便觉得这是蓁蓁怕了，更加趾高气昂：“……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听到没有！”

　　蓁蓁还没说话，琴窗却小心翼翼地进来了，站在离萧郁三步远的地方：“姑娘，郁小姐，老爷叫姑娘去前头正院，说是有话要说。”

　　萧郁瞪了琴窗一眼：“主子在这里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话！掌嘴！”

　　“我的丫头，用不着你来教训。”蓁蓁有些不耐了，萧郁除了乱跳，也不能怎么样，可还是让她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翳，“琴窗，父亲可说了是什么事？”

　　“老爷没说，只是看样子挺急的，请姑娘快去吧。”琴窗低眉顺眼地道。

　　“好。”蓁蓁应了一声，也不搭理萧郁了，理了理身上的披风，转身就出了门去。

　　“你……！”她这个态度把萧郁气了个半死，大步跟在她身后冲了出去：“哼！我倒要看看爹还要说什么！”

　　蓁蓁到了正院，方氏就在外头迎她，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跟在后头，却也没招呼，而是语气急促地小声对蓁蓁说：“快整理一下进去，里面是宫里来人，不知道突然寻你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慎重些。”

　　宫里……？是景麟？他出了什么事吗？

　　蓁蓁陡然紧张起来，撩帘进去，余氏和萧茂野都在里面，方氏也跟着进来了。主位上站着个穿蓝袍子的人，一看便是宫里内监。见蓁蓁进来，那人便冲着萧茂野问道：“这便是府上堂小姐了？”

　　“回公公的话，”萧茂野俯身答，“微臣今日已将她过继在微臣膝下，如今这便是微臣府上的嫡长女了。”

　　那内监听了萧茂野的话，也不知道心里是何想法，脸色纹丝不动，只是点了点头，便转向蓁蓁：“萧府长女听旨——”

　　众人纷纷跪下，只听那内监尖利的嗓子在半空回响：“皇后凤谕，传，御史府萧蓁蓁翌日入宫——”

　　“民女接旨。”蓁蓁叩头下去。

　　余氏犯起了嘀咕，怎么宫里皇后平白无故地召见庶女进府？就算是今儿萧茂野已经把她过继过去了，那皇后娘娘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吧？萧茂野和方氏对视一眼，心中都觉不妙，只是眼下也不能再交代什么了，那内监待众人接旨，便对着萧蓁蓁公事公办地道：“姑娘在家里好好准备着吧，明儿宫里有车来接，请姑娘别误了时辰。”

　　“不敢劳烦公公。”蓁蓁自然只能应下。待那蓝袍内监出去，蓁蓁一回头，便对上了方氏忧心忡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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