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得了沈皇后宣召的次日，景麟早早便起了身，却没有立刻收拾，而是摆手让捧着全套太子朝服的侍女退下，也没有传早膳，而是一个人望着窗外花圃中清晨还含苞的牡丹想着心事。

　　他记得就在去年，他也曾送过这样一盆牡丹给蓁蓁。只是那时腊月寒冬，而牡丹只应在和煦的春日盛放。

　　母后忽然唤自己入宫，所为的必然是自己在远鎏生辰上发生的种种。每当想到那个幽暗狭小但飘着酒香的酒窖，景麟这几日总是克制不住嘴角上扬。虽然等他彻底醒来后听了京中的传闻还是恨不得把远鎏叫来狠狠踢上几脚，然而内心深处其实却颇为感激远鎏。如若不是远鎏几次三番胡搅蛮缠，他不会如此迅疾地看清自己的内心。

　　照临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太子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旁边几个丫头也是一脸焦灼，只是谁也不敢去催问里头这位爷到底在抽什么风。最后还是照临在外间等不及了，从屏风后探了个头出来，小心翼翼唤了一句：

　　“殿下，您今日不是进宫？奴才叫人进来伺候您盥洗整装？”

　　景麟被他这么一唤，方缓过神来：“只是去见母后罢了，又不是去上朝，这么早做什么。要是在路上在碰见哪个围上来，本太子躲还躲不及。”

　　“我的爷，这都快下朝的时辰了，您眼下动身怕还未必赶得上娘娘宫里传午膳呢。”照临无奈地看着太子，知道太子心里是有点别扭。昨儿华良娣腹痛，皇后娘娘派来的孙嬷嬷把后院种种陈设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拿出宫中女官的威风一连罚了好几个下人，也不知道是长皇后的威风还是——给那位孕中的良娣长面子。景麟对那孙嬷嬷也没给什么好脸色，眼下这磨磨蹭蹭的，自然是不大想进宫的意思。可宫里传召，哪有拒绝的余地？怕去得晚了，也要遭娘娘一顿训斥的。照临心里苦笑，脸上可一丝儿都不能露出来，只恭恭敬敬地俯着身等着景麟的吩咐。

　　景麟将目光从窗外的牡丹上转了回来，心底喟叹。今日入宫，他必定会和母后说想娶蓁蓁为妻的事。以母后的性子，当不会拦着他纳蓁蓁入府，多一个人为皇家开枝散叶自然是好的，加上蓁蓁的身份也配得上做太子侧室。但，只能是“纳”，若是想明媒正娶——怕是自己稍稍一提这个意思，母后就会大发雷霆，又有华棠的怀胎在前，怕是难得母后的同意。

　　就说太子府上妾侍的位置，若是一般女子，也不会挑挑拣拣，可在景麟心里，蓁蓁与她们，都是不同的。在京城的贵女中，她就像他曾送她的冬日牡丹，不合时节，却依旧傲立。若让她屈身为妾，他是断断不肯的。

　　景麟至今记得蓁蓁眼角的那颗泪，还有她得知自己有了姬妾时候那如雏鸟般的无助和防备。景麟明白，她想要，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给不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唯有一个与她并肩的位置，是他能给她的补偿。即使他要面对艰难险阻，可是，他承诺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蓁蓁，我不会让你居于人下。因我心中唯你一人，虽死不休。

　　这是储君的承诺，

　　——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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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明宫内。

　　景麟坐在沈皇后的下首，桌上摆着点心和清茶。他请安过后，沈皇后和颜悦色的问过他身体，嘱咐他不要过于操劳政务；又细细地询问了华棠的胎，以过来人的姿态表示女子在孕中最忌讳思虑过重，容易影响胎儿，又若无其事地问了问孙嬷嬷昨儿去可伺候得好。景麟都笑着一一应付了过去，但他心底清楚，今日沈皇后宣他入宫，绝非为了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果然，沈皇后见景麟今日态度甚是恭顺，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对身边的子衿吩咐道：“你带着人去小厨房看看给麟儿煲的汤如何了，盯紧了火候，本宫这里有几句体己话要和麟儿说。”

　　见殿内无关人等一一退下，沈皇后从凤位上走到景麟跟前，用带着鎏金护甲的手摸了摸景麟的头，叹道：“麟儿长大了，都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母后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是那么小，当时你父皇刚得了天下，万事未安稳，连本宫生产的时候都不在身边，第二日了才得空来抱了抱你。一晃眼，我的麟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本宫啊，都要做祖母了。”

　　沈皇后手上尖锐的护甲刺得景麟有点微痛，但他未曾躲开自己母亲，只是默默地受着，不想打断沈皇后少有的母性流露。他自开府出宫之后，和沈皇后见面也少了很多，母子间不得已便疏离了。此刻沈皇后语带温情，弄得景麟差点真以为沈皇后叫他来不过是要跟他说说体己话。可沈皇后话音一转，终究还是提起了蓁蓁的事：“母后听说你看上一个姑娘，有了新人也是好事情。这么长时间了，你府上那几个也不怎么中用，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好在是安分守己。你要纳新人，母后当然是没有意见的，你后院人多了，才能多给母后抱几个皇孙。”

　　从花朝节到远鎏生辰，景麟和御史府的那个小姑娘二人之间的所有事都被沈皇后看在眼里。太子府上除了华棠之外连个好消息都没有，沈皇后一直以为是华棠手腕厉害，把着景麟不放。沈皇后自然是盼着太子膝下子嗣多些，又因华府势力盘根错节，虽然担心，也不好劝景麟。

　　甫一听说景麟看上了御史府的堂小姐，沈皇后本还是庆幸的。景麟若有了新欢，府里华棠又不能侍候，太子府上开枝散叶便容易得多。景麟是太子，专宠总非好事，华棠在府上如何娇蛮任性沈皇后也不是未曾耳闻。虽然……她为了麟儿已经计划好了，为了太尉的支持，日后麟儿登基之时必定要将华氏封后，但是若是能有人分一分她的宠，沈皇后自然是喜闻乐见。

　　虽然这位萧姑娘身份低了点，手段也有几分上不得台面，听说众目睽睽之下就躺在麟儿的怀里——啧，这还没过门呢，也太着急了些。不过，身份可以抬举，手段嘛——没有几分手腕就算入了府，也是被华棠吃了的货色。麟儿至今没有子嗣，说不定就是华家那个丫头在搞鬼，动不得她，找个人碍碍她的眼也好。罢了，趁那萧姑娘还没入府，过几日就派宫里的礼仪女官到御史府上调教一二，免得把市井俗气带到天家，丢了体面。

　　景麟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母后”刚唤出口，就被沈皇后自顾自地打断：“你要说什么母后知道，母后会叫内廷给你安排。待华棠诞下皇孙，就扶为太子妃，母后当初也答应了华家，天家之事，不能出尔反尔。你喜欢的那个萧姑娘也趁着这个机会沾沾喜气入府吧，萧御史虽然没有华家那么如日中天，但算是名门望族，就封个良媛给她。她若是个有福气的，你也真的喜欢，待有了身孕就给她封成良娣。你听母后说，穆清毕竟算是半个宗室，直接越过去，你父皇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平心而论，沈皇后之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且权衡各方，还处处为景麟考虑，礼数无亏不说，还照顾到了景麟的喜欢。沈皇后不愧是母仪天下二十年的正宫皇后，一个小小的太子内院在她举手之间便安排停当。

　　可是，沈皇后机关算尽，算到了各方，却没算到景麟的痴心。

　　景麟撩袍跪下，沉声道：“母后，儿臣此生，非萧氏蓁蓁不娶。”

　　景麟很清楚，这句话一旦脱口而出，就代表着很多事情从此再无回旋的余地。身为太子，其实这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但是这些日子他看到了邵攸为了恬如的痛悔，也听闻了远鎏因着简璧的无奈，情之一字，刻骨铭心，只是无解。

　　沈皇后听后却不像景麟所想的那样发脾气，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她低下头来，看景麟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偷吃蜜糖却把颜色粘在嘴角的孩子。她转身又坐回了凤位之上，用十分和缓的声音说：“你们才认识几天，这就山盟海誓了？你才多大，后面日子还长着呢，别动不动就此生此生的。”

　　“儿臣……”景麟完全没料到沈皇后的这种反应，方才他所说的沈皇后居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自己的许诺在沈皇后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就如同寻常男子哄骗少女时的甜言蜜语一般。景麟顿了顿，刚想辩解，沈皇后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她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却多了几分正色。

　　“罢了，知道你是说你是认真的，母后又不是让你今天回去就立太子妃，急什么。不过，麟儿，听母后一句，有些话别说得那么早。待日后你登临大宝，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而你那位心上人早就人老珠黄，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君无戏言，你好好想想吧。”

　　沈皇后早先听了下人的回报，知道景麟是真喜欢这个萧姑娘，不过沈皇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看得出景麟对于华棠没什么感情可言，穆清懦弱胆小，另外两位更是出身低微，入不得儿子的眼。这位萧姑娘算是景麟的第一个可心人儿，如今正是新鲜的时候。麟儿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忽然间被娇花一样的少女冲昏了头，迷个一两日也没什么，等过几日，怕是无需自己劝，麟儿自然就想清其中的利弊纠葛了。

　　帝王家长大的孩子，哪是儿女情长能栓得住的。不说景麟这等打小就是帝王心术耳濡目染的太子，就说凌王家那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自己的外甥远鎏，当初在遇见那个安氏的时候不也是求到自己面前，一个民女硬生生的给抬举成了侧妃，结果呢？没两个月的功夫府上就又添了两位。

　　男人的心啊，都是靠不住的。想到这里，沈皇后竟莫名有几分同情那个御史家的女孩儿。听说她家里人都死在了西域，好不容易在京城投了亲，却又遇上了麟儿。她还不如寻个小门小户嫁了，粗茶淡饭一点，也总比金笼囚鸟的好。沈皇后朝着窗外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心中叹了口气。

　　“可是母后，若是儿臣以华棠为正妃，华钧便是国丈，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就是国舅，外戚势力过大，非大承之福。”景麟低着头开了口，他对蓁蓁的真心是一方面，而华家过于招摇也是他起初坚决不册华棠为正妃的原因。

　　然而，这番话落在沈皇后耳中却有了另一番含义。沈家当年风头无两，堪为士族之首。华家所依靠的不过是本朝的军功，而沈家则是百年士族，穆昀与沈氏成亲，有那嚼舌根的还有人称他是入赘了沈家。沈皇后不知道永熙帝有没有听到这个流言，可自从穆昀成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他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大肆封赏沈家，却暗中剥夺了沈家的所有实权。若是家中子弟自小锦衣玉食，而且无需科举甚至无需恩荫就可坐享其成，还哪有几个人会用心上进。沈家并不是不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沈家这一辈年轻人唯有一个沈恒在宫中做事，其他人不是风花雪月就是花前月下，人人对仕途唯恐避之不及。

　　“外戚，国丈，你倒是高瞻远瞩。”沈皇后微微哼了一声，情绪激荡之下，又觉得剧痛袭上额角，眼前一片模糊，“你把皇家的承诺当成了什么？你以为没有母后，你的太子之位是稳当的吗？真得罪了华家，他若是……”话还没说完，沈皇后顿觉自己失言，不再说话。一时间，母子二人对坐沉默。

　　景麟想辩解，但也知道自己对蓁蓁的情感若是在此时和盘托出，定是一场风波，母后暂时不当真也好，自己还有时间缓缓筹谋。守在外头地子衿听见里面没了声音，在殿外壮起胆子出声问道：“娘娘，药熬好了，白太医嘱咐这药的时辰——”

　　“端进来吧。”沈皇后吩咐道。白太医这药当真好用的紧，服下之后神志清明，通体舒泰，虽然时辰一刻也耽误不得，但总比失仪的好，能与常人无异，就足够了。

　　子衿捧着托盘小步上前，见二人神色如常，心底暗暗地舒了一口气。白太医将药方交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皇后此疾已然深入脑髓，这药是治标不治本，日日控制却不能除根，而且药效会随着服下量的增大而衰减。从五日一副，到三日一副，到如今的一日一副，不知道这隐疾还能遮掩多久——

　　“母后身子不适？怎么又喝上药了，可要传太医？”景麟见状，也只能先放下蓁蓁的事，带着几分担忧问道。

　　子衿刚想回话，沈皇后看了她一眼，子衿莫名一寒，低下头不再言语。沈皇后把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又接过香茶漱了漱口，若无其事地说道：“无妨，不过是益气养血的补药。这方子受用的紧，待华棠诞下子嗣，本宫抄一份赏给她，教她也调理调理。”

　　“儿臣替华氏谢过母后，母后平日里也要保重凤体。这太医方子好，儿臣回去也着人赏他。”景麟虽然也有几分纳罕什么补药要按时辰服用，不过见沈皇后看起来容光焕发，便也没多想。

　　这一打岔，之前所说的话便再接不成。景麟只得先按捺下着急的心情，先哄了沈皇后开心，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又留下用了午膳，这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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