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王爷。”玉莺垂着头，领着景仲往里走，绕过一个屏风的时候，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景仲耳语了一句，“娘娘昨日去了昭明宫请安。”

　　景仲这就明白了。他面色不变，绕过屏风时脚步微顿，随即在德妃面前拜下行礼：“儿子来迟了。”

　　玉蝉捧了茶上来，德妃不接，扫了景仲一眼，轻笑一声：“总算你还有良心，知道进宫来。”

　　景仲跪在德妃跟前，听见德妃的话，微微抬了头，神色镇定：“母妃宣召，儿子岂有不来之理。”

　　德妃脸色稍霁，随手捡了茶，一点点刮着杯中浮叶，也不多说话。景仲也静静地跪着，一声不吭。他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玉蝉伏在德妃耳畔低声道：“娘娘，门窗都关好了。”德妃这才露出个笑模样，向前招招手：“仲儿，过来让母妃瞧瞧。”

　　景仲依言靠上前去。德妃细细瞧着他的脸色，叹道：“你从河东回来也快一年了，怎么这脸还黑着。之前我叫玉蝉给你府里王妃备了药，她给你敷没有？”

　　“韵瑶日日催着儿子按时敷着母妃给的药。”景仲笑道，“母妃可不知道，韵瑶得了母妃给的药，像得了宝贝似的，每天看儿子看得紧，一天不用，就要遭她的埋怨的。儿子稍有微词，就要挨她的一顿数落。”

　　德妃把他拉起来靠在自己身边一个矮凳上坐了，摇头笑骂：“我还不知道？李氏向来听话，反而是你，一时半刻地看不着，就要出夭。我把那方子给李氏，也是盼着她多劝着你些。你和你父皇一个样子，就是在心爱的女人身边就言听计从了。”

　　“母妃……”景仲向前倾了倾身。德妃脸上的不快一闪而逝，她把景仲担心的表情看了个十成十，不由得叹了一声：“说什么呢，也全是我自己奢想罢了……都这个年岁的人了，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会怕她对我怎么样……万岁待我也还有情谊在，她最多给我使使绊子，动不了我的根本。如今万岁的心思不在后宫，我忍她一时也就是了。”

　　景仲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这话会让德妃生气，但犹豫一霎，还是开了口：“儿子听说，母妃昨日去了昭明宫问安，今日便宣儿子进宫，可是……？”

　　德妃脸上的那点笑突然没有了。景仲离座跪下，玉蝉玉莺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整个大殿里静得出奇，仿佛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景仲膝行着向前了一步，恳切地开口唤道：“母妃！若是有用到儿子的地方，母妃开口就是了，儿子万死不辞的！”

　　“嗤。”

　　可怕的寂静过后，德妃忽然嗤笑了一声，亲自俯身去扶景仲：“起来罢。”

　　景仲有些迟疑地起了身，又被德妃按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德妃看着他，摇了摇头，想开口说什么，声音还未出口，又忍不住笑起来，再摇了摇头。

　　“仲儿啊，你是当局者迷了。”德妃拍了拍景仲的手臂，细细与他分说，“方才母妃的话，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啊。”

　　迎上景仲略带些迷惑的目光，德妃忍俊不禁：“都是能带兵的人了，怎么这时候反倒如此糊涂？万岁如今少来后宫，沈氏与我，甚至王氏、甚至那些年轻丫头，在万岁眼里，都是一样。我也早过了争万岁青眼的年纪……”她深深地望着景仲，景仲已渐渐明白了，不自觉地抿起了嘴唇，“我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了。”

　　望着已经成年的儿子，德妃眼里满是欣慰：“仲儿，母妃把你养成如今这样，我还要些什么呢？昭明宫里忧心的事，我一件都不用忧心，这就足够了。明白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若景仲还不明白，他这个王爷的名头也算是白得了。景仲望着德妃，也不多说什么，只重重一点头：“儿子明白。”

　　“这才是我的仲儿。”德妃笑着向侍立的玉蝉点点头，玉蝉无声地应了，转身退下。德妃拉着景仲的手，仿佛只是与他闲话：“我养的儿子，我最知道。前些日子，听说太子逛了一趟青楼？”

　　“也是外头吵嚷着传的。”景仲道。

　　“不管是真是假，你父皇知道了，很是发了脾气。”德妃漫不经心地道，从桌上瓷盘里捡了一块点心，瞧了片刻，又放下了，在玉莺送来的盆里净了手，又拿了金橘来剥，“听说沈氏也遭了训斥，这不，气都撒到后宫身上来了。”

　　景仲接过德妃手中的橘子来，细细地剥成了一瓣一瓣，这时听德妃又道：“都是年轻人么，心思多，也不足为奇。依我想，太子若是常去青楼，说不准就有相好的女子，你做弟弟的，要想到兄长想不到的地方，他不方便办的，你替他办就是了。”

　　景仲剥好了橘子，给德妃拿了一瓣，应道：“母妃的吩咐，儿子回去就办。”

　　“你也小心些。”德妃吃了那瓣橘子，便拿过巾子来拭手，含笑道，“别办得太扎眼了，万岁方才生了太子的气，你这事要是办坏了，让万岁再生一回气，就不美了。”

　　“是。”景仲自是点头。这时候近了午时，玉蝉领着膳房的人来摆了一桌午膳，德妃看了一眼景仲，笑道：“知道你在我这里拘谨，我也不留你了，回府去和你的王妃一道用吧。下回进来，带着南儿来，我好久没瞧见他了，想得很。”

　　景仲行过礼后便告退了。玉莺上前来扶着德妃过去用膳，玉蝉在一旁侍候着。看德妃心情很好的样子，玉蝉便在一旁道：“娘娘，今日御膳房特意进的青笋，是时鲜的好菜，娘娘不妨尝一尝。”

　　德妃见了儿子后心情愉快不少，听玉蝉这么说，便很给面子地挟了一筷青笋，细细品后，赞道：“确实不错。玉蝉，吩咐下去，叫小厨房也做这个菜，赏给二王府，让仲儿也尝尝。”

　　“是。”玉蝉退下去叫小宫女去未央宫的小厨房传话，脸上带着笑。德妃娘娘心情好了，她们才过得好，如今王爷一来便让娘娘心怀大畅，果真是母子连心。

　　她在殿门张望了一下，见外头有个小宫女路过，便把她喊住，吩咐道：“娘娘嘱咐小厨房做一道青笋烩鱼脯，赏二王府。你快传话去。”

　　外头那小宫女看她服色就知道是内殿贵人的贴身宫女，忙不迭地应了，又在玉蝉注视下把话重复了一遍，这才提着裙子一溜小跑往御膳房去。她为了快些，从娴贵嫔住的椒风殿绕了近路，结果不妨过了个拐弯，就和人撞在了一起，往后跌了下去。

　　她疼得咧嘴，捂着胳膊在地上爬不起来。这时候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青稚的声音，气势却是十足：“你是哪个殿的宫女，敢冲撞本殿下！”

　　小宫女吓坏了，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位主子，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她不顾自己摔成了个什么样子，撑着身子爬起来，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奴婢忙着办事，实在不是故意的，奴婢罪该万死，求殿下绕了奴婢不敬之罪……”

　　“行了，景修。”另一道温而润的声音在她的求饶声中插了进来，又有一双手将她从地下拉了起来。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抬了头，一眼瞟见了手的主人身上着的龙纹，腿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

　　穆景信拉着她站起来，再把她扶到边上，看着哆哆嗦嗦的小宫女温和地问道：“你是哪里的宫女，这么着急，是要办什么事去？”

　　“奴、奴婢……”小宫女再笨也猜到了这二位是谁，咽了一口唾沫，先抖着手福了身，才回道：“奴婢是披香殿里侍候的，德妃娘娘要赏二王府一道菜，内殿的姐姐要奴婢到小厨房去传话。”

　　景信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他耐心地等她答完，便挥挥手：“去罢。”那小宫女踉踉跄跄地跑了，站在一边的景修早等得不耐烦，向自己兄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哥，你对个小宫女浪费什么时间。要我说，她撞了本殿下，就该让她受受教训，别的宫里也就罢了，未央宫也是她能随便乱跑的地界？德妃娘娘手下未免也……”

　　“噤声！”景信喝了他一句。景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亲哥，眼看景信一脸严肃好像是生了气了，连忙闭嘴，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景信无奈地拽了拽他，两个人并肩沿着回廊往殿里走。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看他那样子，景信想好好教教他，便努力收了冰块一样的表情，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这里虽然是我们母妃管着的，可你也不能嘴上太放肆了。母妃品级不如德妃娘娘，性子又要强，若是让她知道你和德妃娘娘那里的宫女有了纷争，再闹起来，岂不是要因为你，让母妃去讨不自在吗？你知道母妃最厌烦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你日后啊，也该管管自己的嘴了。”

　　景修和景信虽就差一岁，性子却被娴贵嫔宠得十足顽劣，这时候也就是因为景信说话，他还勉强听得进去几分。一阵小风吹过来，景修把手往袖子里收了收，又想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挺着腰板，别别扭扭道：“那我不和母妃说不就是了么。”

　　景信弯了弯眼睛：“你肯听我的就好了，也少给母妃惹麻烦。我问你，昨儿师傅留的书，你可都背会了？”

　　说到背书景修又要头疼了，他一双眼睛左瞄右瞄，突地往回廊外一指：“哥你看那是什么！”

　　景信一扭头，正看见落了雪的假山。他瞧了两眼没看见什么奇怪的，再回头时，景修早抄着手跑到回廊那头去了。景信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步追上去：

　　“景修！”

　　“你再跑，我就……”

　　他一时想不出什么惩罚，磕巴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

　　“我就告诉母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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