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却说昭明宫中。

　　沈皇后自在众妃跟前斥责德妃后，回宫亦不更衣，只坐立不安地紧蹙着眉头。加之头风发作，到了午后沈皇后竟是连安坐都不能，半躺在百花榻上，焦躁地摆弄着鎏金的护甲，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见沈皇后这般，殿中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弄出了什么响动惊扰了沈皇后。子衿叫外头扫雪的小内监都停了动作，躲得远远的，怕他们扫帚的声响令沈皇后心烦。她踮着脚尖回到殿中，见子佩也是小心翼翼地立在屏风边上，把旁的小宫女都遣下去，只她们两个在内室侍候。

　　“子衿，这宫里人做事情越来越不上心了，这殿里怎么还有青蝇在本宫眼睛前飞，吵得本宫心烦！”

　　沈皇后不耐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子佩一颤，连忙左右张望了一下，可这寒天冷日的，哪有什么蝇子小虫？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子衿，却见子衿面不改色，从架上拿了一把拂尘，走上前去细细扫了几下，轻声道：“可不是，怕是这些日子忙万寿节昏了头，那些子人竟敢在宫务上都躲懒。她们也就是仗着娘娘心善，不和他们多做计较，才敢如此惫懒。依娘娘看，要怎么处置才好？”

　　“这还没到万寿节，若是到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左右本宫现下没工夫理她们，你去，罚一个月的月钱让那几个蹄子长长记性也就罢了。”沈皇后一手扶着额角，眼神十分疲倦，挥了挥手，“这天寒地冻的，本宫可不像云氏气性那么狭小，还能罚人守夜不成？”

　　沈皇后近年来待下愈发严苛，今天却轻轻放过。子佩虽有几分不解，但看沈皇后没有再追究的意思，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在子衿的眼神示意下，子佩从茶炉上提了壶下来，给沈皇后端上一盏茶，笑吟吟地说：“奴婢就知道娘娘是个心善的。这茶里放了银丹草，是奴婢家里的土方子，老一辈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用它泡茶，令人神清气爽，娘娘不妨试试看。”

　　沈皇后捧起来一嗅，一股甜润微辛的味道直冲鼻尖，胀痛的额角好似真的清明了不少。她浅尝了一口，瞧了瞧子佩，终于露了个笑出来：“难为你想着，这味道闻着舒服，本宫受用了。”子佩蹲福连称“不敢”，沈皇后又端起茶来吹了吹，吩咐道：“明儿请白太医过来给本宫瞧瞧吧。都是那个云氏，气得本宫头疼，那等小家子气，也配得上一个“德”字？”

　　“娘娘且宽宽心，奴婢这就去太医院传话，让白太医明儿就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子衿见沈皇后嘴上还念，但终于松了口叫太医，心中一块大石像是骤然落地。她示意子佩赶快出去传话，又侍候沈皇后换下了大衣裳，在榻上闭了眼歇了一会子。子佩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香炉里撒了一把檀香，再回头看沈皇后时，沈皇后阖了眼，呼吸也平缓下去，像是睡熟了。

　　子佩和子衿对视一眼，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沈皇后因年纪渐长，衣料都要柔软才好上身。因而二人回了角房，也不能闲着，便拿了尚衣库送来的棉布，在怀里抱着揉软了，再给沈皇后缝制里衣。子衿手上忙着，心里却想，沈皇后近日来脾气不似往常，喜怒不定也就罢了，就说刚才天寒地冻的殿内却要寻什么青蝇，怕是沈皇后的头风已然伤到了眼睛所致。若只是头风，倒是不碍事，只是连带沈皇后的言语举止都格外恍惚，竟似是有了怔仲之相。

　　若真是怔忡之症，怕不是三两天就能好的。子衿想着不到十日便是永熙帝的万寿节大典，心里颇有些不安。

　　午膳时沈皇后对桌上一道冬瓜汤十分满意，传话下去赏了厨子。宫人们便以为沈皇后的气已经过去，到下午时，几个小内监也敢在殿外扫雪时说笑了。谁知还未到晚膳时分，沈皇后的头风又发作起来。

　　先前只是额角胀痛，倒勉强可以忍耐，眼下竟是整个前额都如针刺般疼痛，视物模糊不清。沈皇后待要唤人，却觉从手至肘都有种发麻的感觉，眼前影子晃动，也看不清楚是谁。气得沈皇后随手抓起案上的东西就朝那人影扔过去，口里不住的骂着子佩：“定是那茶里有问题！你这蹄子，是不是要鸩杀了本宫！”

　　子衿跑过去扶着沈皇后，沈皇后半跪在地上扶着贵妃榻，连嗓子都是嘶哑的：“来人！给本宫把子佩那丫头给我拖出去杖杀了！”唬得子佩连躲都不敢躲，被沈皇后扔过来的一个茶碟砸中了额头，当时血就流下来了。

　　殿内侍候的两个二等宫女更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子衿喊了好几声才敢过来，帮着她扶起沈皇后来。子衿半扶半抱着沈皇后，好不容易把她扶进内室，一边好言好语地劝哄着，一边拿眼睛示意那宫女，扭回头急切地道：“快去传太医！”

　　子衿手上被沈皇后挣扎间抓了几道血痕，她吃痛缩了手，沈皇后伸手摸到了床柱上的凤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都要害本宫，都要谋害本宫！快把她拉出去打死，快拉出去！”

　　子衿怕沈皇后被割伤了手，跪在地上抱着沈皇后的腿哭道：“娘娘，娘娘，太医已经去传了，您千万……”一时间，子衿竟不知道如何说什么，她现下最担心的却不是沈皇后的病，而是这个档口，先是太子逛青楼，后是皇后失心疯，一旦消息传出去，恐怕朝野都要震动，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白太医到了！”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白敬巳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托着托盘的宫女。子衿看见来人，终于镇定了几分，在白敬巳示意下扶住了沈皇后。沈皇后这时也不再闹了，只是神情仍是恍惚的模样。

　　“先把安神汤与娘娘服下。”白敬巳脸上都是汗，也来不及擦，此刻殿中无人主事，他也只能故作镇定。

　　子衿从托盘上把安神汤端下来，哄着沈皇后喝了一口，再和那宫女一起合力将沈皇后扶上了床。白敬巳从腰间木匣中取出银针，令子衿扶住沈皇后不要妄动，再小心翼翼地在沈皇后攒竹穴和丝竹空穴各下了一针。

　　片刻后，沈皇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子衿放下床边的纱帘，把白敬巳请到外殿，叫来子佩。白敬巳给子佩额上伤口上了药，待子佩道过谢，又对子衿嘱咐道：“这几日劝着娘娘不要动气，不过是头风发了罢了，我给娘娘开个凝神静气的方子，睡前再篦头一百次，就应没有什么大碍了。”

　　“劳烦白太医。”子衿行了礼，将白敬巳送出殿外。

　　立在门口，白敬巳见左右无人，对子衿悄声道：“今儿传的急，我便一个人过来了，太医院那边——要不要回去补个脉案？”

　　白敬巳是沈皇后心腹，自永熙帝登大宝以来就掌握沈皇后的脉案。子衿也深知这一点，微低了头回道：“今日有劳白太医。眼下快万寿节了，若是传出来娘娘凤体不爽利的消息，怕宫里宫外的还是要乱上一番，既然太医说娘娘无大碍，也不必惊动太医院了。”

　　白敬巳点了点头：“娘娘的脉案和药方，太医院那边我自会料理妥当，只要人前看不出端倪，娘娘的病就还能拖些时日。娘娘若凤体再有不虞，姑娘就先奉上今儿喝的安神汤，只是日后还要再用臣留的方子慢慢着手调理。不过……”白敬巳试探地看了子衿一眼，“娘娘头风旧疾再犯，国舅爷那边是否要臣去传个话？”

　　“这——还是等娘娘醒了再请旨吧，眼下已经不能再乱了。”子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白敬巳应了一声，与子衿躬身施礼，便离开了。

　　虽然并没有大肆张扬，次日一早，各宫还是得到了皇后凤体违和的消息。皇后到了冬日里头风发作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因着永熙帝早朝前遣了御前内侍到昭明宫问询，各宫都前往昭明宫问安侍疾。贤妃昨日回去又惹了伤寒无法起身，便告了病，德妃因着侍女一事并不想去触霉头之外，也托辞受风不能出宫，其余的小嫔妃们可没有这个胆子，清早便聚在昭明宫外，等宫人的通传。

　　沈皇后除了起身对永熙帝的赐香谢恩之外，对其余各宫一律不见。出来通报的小宫女只称娘娘身子已然无大碍，但仍需修养，各宫莫来打扰云云。

　　殿内，沈皇后服了白敬巳的药，神志恢复了清明，懒懒地倚在妆台前，由着子衿用篦子沾着桂花头油蓖头发：“叫太子今日进宫来，昨日被那个云氏惹了气，本宫竟浑忘了。”子佩立在一边应了“是”，沈皇后抬眼看了看她：“脸上可上了药？今儿不必你侍候了，回去歇着吧。”随手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赏了子佩。

　　子佩慌忙谢了赏，自是下去传话叫太子入宫。这边沈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问子衿道：“本宫昨日的事情可都料理妥当了？”

　　“回娘娘的话，昨日是白太医过来请的脉，说是娘娘并无大碍，只是不要动气就好。还问要不要去给国舅爷传个话，奴婢也不敢自作主张，就回绝了。”子衿缓缓地给沈皇后蓖着头，蓖好后再结成一条松松的长辫子，“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你做得很是。”沈皇后点了点头，想起方才子佩的异状，有些犹疑地问道：“本宫昨日发病很可怕吗？怎么刚才子佩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跑了。白太医究竟怎么说的，你原话给本宫讲一遍。”

　　子衿心底盘算，这时节绝对不能告诉沈皇后所谓的“怔仲之症”，昨儿宫里伺候的又都是心腹宫人，只要白太医咬死了就是头风发作，就算是哪个不长进的传出去，这种诋毁一国之母的话想必是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她迟了这一会儿，沈皇后脸上疑容越发重了，子衿暗自定了定神，回道：“白太医开了几服药，还叮嘱奴婢每日给娘娘蓖头发。想必是今年事情多些，宫里又有人不长进，娘娘心神不宁，这头风就略重了些。娘娘放宽心，皇上不是还给您赐了龙脑香，待会儿太子殿下进来陪您说说话，您心绪开了，想必就康健了。”

　　提到太子，沈皇后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嘱咐道：“今儿外面风冷，你去外面告诉传话的人，叫麟儿多披上一件大氅，当心吹到冷风。再备上热茶，等麟儿来了，好叫他暖暖身子。”

　　“是，奴婢这就去。”子衿抿着嘴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篦子，转身出去了。

　　沈皇后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突然镜中闪过一丝刺眼的光。沈皇后抬手一摸，狠狠地将那根白发拔了下来。她再仔仔细细地瞧了瞧镜中的自己，反复检查了几次，终于满意地笑了笑，唤人来换了衣裳，等景麟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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