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十）
　　日子在折磨当中过的尤其的慢。
　　徐嘉惠的耐心也一天一天被磨光了。她的丈夫不爱她，冷落她，她都可以接受，谁让她隐瞒在先。
　　可如今，他只是恨她，折磨她。这让她万分难过，难过得心力交瘁，浑浑噩噩。
　　萧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这种相处模式，耗尽他的精力与心力。
　　每每去其他宫里转一圈染一身烦腻腻的香味，再来惹徐嘉惠反感这样幼稚的事情，他也的确做的够多了。
　　看着徐嘉惠那种厌恶却又极力忍住的模样，他又是气恼又是无可奈何。可最近，她竟不再吐了，她终究连这样的反应也没有了。
　　当一件事再也引不起关注的时候，始作俑者也便没有了继续的动力。
　　罢了，随她去吧。
　　总归，她还是在这宫里，丢人就在这宫里丢吧。
　　萧禹渐渐地不再来了，就连后宫也不怎么去了。
　　他沉迷于著书立说，琴棋书画，跟和尚、道士谈经论佛，就连音乐、围棋和医学，都多有涉猎。
　　其实，他本有那么多的事可做。
　　他一向是个博学的文人，是个铁腕的领导者。
　　他靠着著书立说，清谈清议，收服了不少人心。但是他也靠着狠戾和绝情，除了那些作乱的侄儿兄弟，否则他是怎么在侯景之乱中安然存活的。
　　还，成为当今皇上。
　　可他，却不是个仁慈的兄弟，不是个贴心的丈夫。
　　徐嘉惠呆滞地望着窗外，双手抚上渐渐圆润的肚子。
　　是的，这些日子，她只是怀孕了而已。

　　萧禹知道后，没什么反应。
　　既没有晋她的位分，也没有多给她拨几个用人，只是让她正常生活，不再来折磨她了而已。
　　徐嘉惠挺享受这样没有人打扰的日子，被人遗忘总比被人恨着要好得多。萧禹的子嗣本就不多，也没听说他喜欢哪个孩子。
　　就连徵儿，也受了她的牵连，被冷落一旁。更何况，是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只怕相比来说，他更喜欢那些和尚、道士。

　　（十 一）
　　说到和尚，徐嘉惠想起她不为人知的年少时光，她的表哥刘棠在知道她要嫁人后，竟开悟入了法门。
　　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恍如隔世。
　　徐嘉惠就这样在花园里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借着花香忆起往昔。
　　“嘉儿~~”
　　她猛地抬头，记忆中这样叫她的，只有表哥。
　　眼前这人，正是僧衣打扮的刘棠。准确来说，是来自瑶光寺的缘通和尚。
　　他应召前来同皇上谈经，遇到她完全是意料之外。
　　其实，也是情理之中。他虽已经看破红尘，但是天家之事他多少还是听得到一些。更何况，民间话本中人，是他的表妹，他的嘉儿。
　　“嘉儿，你受苦了。”
　　只是这一句轻轻的问候，徐嘉惠便红了眼睛。她曾经多么想，想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安慰，可是他只会说她羞辱他呀。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要道别了，毕竟这是皇宫内院。
　　“表哥不，大师，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徐嘉惠自知，表哥的来去并不由他自己作主，只是一句奢望罢了。
　　缘通伸手，想要拂去她肩上的落花，最终还是顿住了手。
　　“因果轮回，自有造化。嘉儿，你我无须执念于此。”
　　徐嘉惠默然，看着他远去。她幼时温文儒雅、才思横溢的表哥，真的已经不在了。
　　徐嘉惠再也不可能与刘棠（缘通）重逢了。

　　女儿敏柔生下没多久，就被下令送往其他宫中抚养了，徐嘉惠心痛难当。
　　说到底，还是她惹怒皇上的后果。
　　可，他就不怕自己的女儿会怨有一个铁石心肠、不分青红皂白的爹吗？
　　他肯定不在乎的。只怕，跟她有关的一切，他都已经不想再见，不想再听。
　　她儿女双全，却也跟没有一样。想要得见一面，还要贿赂宫里的嬷嬷、丫鬟，甚至侍卫随从都可以对她吆来喝去了。哪怕，她如今在宫中位分最高。
　　古往今来，做众妃之首做得这样失败，也真是少见。
　　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失了宠的妃子，哪个不是形容枯槁、面目俱灰的，可是她偏不。本就生的丑，若再不打扮一下，只怕下次徵儿和敏柔再见她要不认识了。
　　徐嘉惠虽然心情灰暗，却还是保留着希望，总有一天她能见到他们的。
　　自从失了宠，徐嘉惠就极其能明白那些失了宠妃子的心情，便时不时地约她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也好排遣这无边无际的冷清与荒凉。
　　说到底，只有好好地活着才重要啊。
　　即便这样，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是免不了。
　　她什么都不做，是错，因为她羞辱了皇上，理亏。她安慰宫中姐妹，也是错，有人说她是嫉妒成疯，只跟失了宠的人交往。
　　要知道，那些得了宠的人，不要说好好说一场话，只怕恨不得把脚踩在她的头上。因为，她虽不得宠，却还是众妃之首。
　　这样无聊的话，徐嘉惠也不怎么放在心里。
　　清者自清。
　　但，若是有人往清水里泼上污水呢？

　　（十二）
　　秋叶已落，黄花堆积。风亦凉。
　　徐嘉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敏柔了，听说，她已经会说话了。不知道她胖了没有，有没有穿暖。
　　她抑制不住刻骨的思念，竟走到了袁妃住处。多年前与她的一场谈话，才惹得了这些事端，但是她并不怪她，况且她对敏柔很好。
　　说到底，皇上也没有亏待了敏柔，吃穿用度和丫头、嬷嬷，都是最好的。
　　徐嘉惠这便知足了。
　　这处院落打理得不错，富贵、温馨，不像她那里冷清。墙上的凌霄花开得也挺好，绚烂飞舞，嘲笑着她院里已经凋残的梧桐。
　　梧桐自有凤来栖，可是她不是凤凰，梧桐也破败了。
　　在这里流连，不过是自取其辱。
　　隔着宫墙，她仿佛听到了敏柔那娇嫩、清脆的笑声，那一句“母妃”狠狠撕扯着她的心脏。
　　她的脚步顿住了。她的女儿，甜甜地叫别人母妃。
　　她狠狠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的声音渗出来分毫。

　　这样的窘状好差不差地被路过的男子尽收眼底，徐嘉惠匆忙拭干眼角的泪，携衣而去。
　　那伟岸清俊的男子，广袖清扬，长身玉立，风采颇不一般，却被方才的一幕攫取了目光，目送她远去的背影。
　　“哟，这不是季大人吗？怎么，今天竟来皇宫串门吗？”一个妃子正好走了来，把这一幕看的个清清楚楚？
　　眼前这男子，正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谋臣之一，季江。由于常与萧禹商量国事、政策，出入皇宫比平常人容易的多。
　　因此妃子见到他，并未过多地怀疑。
　　季江似没听到似的，脚步虽转，目光却未收，那妃子不禁哂笑道：“这徐姐姐还真是魅力不减啊？连季大人这样的大红人都”
　　季江这才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说道：“这位徐娘虽看去年岁渐长，但的确颇有风韵，看似多情善感的。不知是哪家女眷？”
　　季江虽听说过徐妃的种种荒唐之事，却并未亲眼得见颜面，故而才有这样疑问。
　　那妃子嘴角勾起，颇有意味地打量着季江，丝帕若有若无地拂过季江的鼻尖，惹得季江连连躲闪。却故意不点破徐妃的身份。
　　只听那妃子眼中含媚，嘴角柔情，附耳说道：“季大人，若是有意的话”
　　到最后，季江竟连连道谢。

　　徐嘉惠没有见到敏柔，心中自是十分失落，再加上方才被陌生人撞到了尴尬，心中更是戚然不已。
　　临到院落的时候，却遇到了宫中新进不久的李美人，她最近颇得萧禹宠爱，本无意亲近，她竟然主动搭话：“姐姐，听说您已许久未见敏柔，连妹妹都为您叫屈呢？”
　　“没有什么屈的？皇命不可违，再则，敏柔在袁妹妹那里也很受垂怜，我也无憾了。”
　　李美人一边装作拭泪，一边偷窥着徐嘉惠的深情，许久做出豁出去的样子：“说到底，妹妹在皇上面前还能说得上话，今日这忙我就先帮你了。”
　　徐嘉惠不禁茫然。
　　只听李美人道：“我听说今日袁姐姐今日会去寺庙还愿，敏柔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守着，可不就是姐姐去的好时机吗？”
　　徐嘉惠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抵住这样的诱惑，毕竟她太太想敏柔了。
　　“这也不成。”李美人又摇起了头，“去袁姐姐那里行踪太明显了。”
　　徐嘉惠一听急了，李美人这才又趁机说道：“不如这样吧。我有一个旧相识，在御绣房当差，那里人少隐蔽，我让奶娘把敏柔抱去。”
　　徐嘉惠这才放下心来。
　　待她穿戴整齐，想给敏柔一个好印象，在御绣房相见的却不是奶娘，不是敏柔，而是今日撞见她的男子——季江。
　　他一见面，便直说来意，不外乎对她的仰慕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却只字不提敏柔。
　　徐嘉惠心中隐隐不安，待季江想要进一步拉上衣衫之时，喝道：“大胆，竟敢对本宫无礼。。”
　　季江已然热情似火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千算万算竟没料到这是皇上的妃子。
　　于是便下跪赔罪，突然看见徐嘉惠后退一步时，撞到了后面的绣架，眼看着绣架倾颓，他本能上前一步护住了她。
　　这屋里的动静过大，便惹了不少观众。
　　其中便有，那好心好意的李美人。

　　人们都说，这皇宫是铜墙铁壁，能挡住刀枪剑戟，金戈铁蹄。可是，却挡不住人的口舌。
　　几日之后，宫里就流言四起，徐妃无德，竟与季江私通，秽乱宫廷，罪不可恕。
　　萧禹听了，竟没加以深究，整日仍是在龙光殿上与群臣大谈老庄之道。
　　只是，不多久，李美人便失足落水而亡，真是红颜薄命。
　　季江自那事以后，便被萧禹疏远了，但他对徐嘉惠依然念念不忘。微醺之时，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称道：“徐娘半老，犹尚多情。奈何缘浅，彳亍独行。”
　　说得是那日的徐妃，也是如今的自己。
　　本来，这样的牢骚之语，在风尚大开的当朝也没什么避讳。
　　可是，宫里的传言传出以后，人们渐渐都知道了徐娘便是当今名满天下的恶妇徐妃，这里流言传得就更离谱了。
　　什么徐妃曾与季江背着皇上，在深宫内苑享乐尽欢，真是不知廉耻。
　　什么季江口无遮拦，竟把与徐妃的私密事道与世人知，“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便是明证。
　　还有人添油加醋，说徐妃这行为不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很久以前，徐妃就曾私下就和那个缘通和尚拉拉扯扯，还曾与一个叫贺徽的小白脸私在白角枕上传递情书。
　　这样的传言，终于让萧禹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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