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书

　　沈算忽而凝神倾听，忽而全速飞奔，向那声音的来处而去，只怕晚了一分半刻。但到得当地，却忽然生生立住身形，木立当地，说不出话来，浑身内力暗流汹涌，急速流转。

　　在去往城北粮仓的大道上，魏全双手反缚，被几个蛮族大汉挟持，带去的随从早已不见踪影，想是已经遭难。旁边还跟着一个小身量的中原人，面孔甚是陌生。领头的蛮族汉子见沈算脸色峻厉，浑身杀气逼人，不由得退了两步，反手提刀指住魏全的咽喉，道：“你若敢上前，我先杀了他。”虽然吐音多有不准，咬字却颇为确切。

　　魏全极是冷静，向沈算道：“你不必顾忌我。他们进来的不过一小批人，凭你的武功，杀掉他们毫无困难。城外大军压境，多半是为掩护他们暗中混入，但若他们不能得手，外面的军队再强，也无可如何。”

　　他特意将话说得极快，那蛮族汉子只听懂泰半，却也大致明白意思，冷笑道：“不要做梦了，若是少了你这个领兵的，连州城不必我们动手，也能攻下来。不过我们既然抓住了你，就要好好用用，先押了你去城头，看他们还敢干什么。”

　　魏全不理会他，仍紧紧望住沈算，厉声道：“难道你忘了，你自己曾经对我说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绝不放弃连州？”

　　沈算心突地一跳，魏全大声道：“我的性命，也可作为代价！”

　　他话声刚落，沈算蓦然出手，哪想那蛮族汉子竟比他更快，左手握住魏全的下颌，顺手将一团东西塞入他口中，笑道：“想咬舌头？你们中原人这一套，我们早知道了。”旁边的蛮人也嘿嘿笑道：“在我们七族第一沙都艾勇士面前，还想……”一时词穷，倒是那蛮族汉子自己补道：“也想耍花枪？”

　　沈算的手刚动，见那蛮族汉子抓住魏全，便闪电般收回，待他说罢，才发现这一来一回之间，浑身已沁满了冷汗。魏全不能说话，只是荷荷大呼，神色凄厉。沈算知他要自己绝不顾惜他的性命，以免连州城守军受人要挟，只觉冷汗源源而出，手心紧握，竟是平生第一彷徨时刻。几个蛮族人见他犹疑，知他投鼠忌器，嘿嘿冷笑，挟着魏全便要前行。

　　那领头的蛮族汉子眼神锐利，一直凝望沈算的手，见它微微一抖，手腕振动，魏全颈上现出一条血痕来。沈算手立时又僵住，嘴唇紧抿，望向魏全。魏全摇头，忽地猛然撞向刀锋，那蛮族汉子却是此中高手，刀锋随之而退，仍只是紧紧靠住他的脖颈。沈算一时间心惊肉跳，方才城头上的镇定是一丝也瞧不见了。

　　双方对峙之中，沈算忽地大呼一声，不管不顾地扑向魏全。蛮族人见他初时对魏全情急关切，万料不到他当真不顾魏全安危出手，都楞了一楞。持刀的蛮族汉子方使劲时，手已被他拍偏，钢刀斜刺入魏全肩头，但去势劲急，登时听得骨裂之声。沈算却不是为他而去，双腿齐出，踢中抓住魏全的两个汉子，手抓魏全，借力反向急拉。

　　他出其不意，竟将魏全夺了过来，那蛮族汉子见他下手狠辣，竟舍得失却魏全一条臂膀，惊讶莫名。却见魏全背后爬了一个小小的灰衣人，沈算将他提起，正是方才自己这方所带的中原人。待拉开了他，众人才看见魏全的背心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正顺血槽不绝涌将出来。

　　沈算将那中原人一手抛掷开去，顾不得别的，先检视魏全伤势。几个蛮族人见他出手惊人，不敢掠其锋芒，何况另有要务在身，领头汉子使个眼色，齐齐拔足奔去。

　　魏全背后那匕首深入心肺之间，费力地咳了两声道：“不用管我……”

　　沈算双唇颤抖，道：“魏叔叔，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去打开连州城门，也不会让你死。”

　　魏全拼尽全力笑道：“好孩子，你真同你爹爹一模一样。连州城交给你，我也放心了。”说罢往后一挺，匕首直没至柄，溘然而逝。

　　沈算只觉自己心肺间好似也扎了把匕首，被人攥住了刀柄用力搅动，一时剧痛钻心，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仰天长呼，啸声远远传到城上，人人变色。

　　那行刺的中原人方才被沈算掷到地上，晕厥过去，被这啸声一惊，慢慢醒转。他爬起身来，见沈算双手横抱魏全，脸上肌肉扭曲，连带着一脸的麻子也分外狰狞可怖，惊得连连后退。

　　沈算看见他，目中放出凶光，猛地跃起身来，仍将魏全横抱双臂之中，只踢出一腿，将那人点倒在地，右足踏在他喉头，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带蛮族人混入连州？”

　　那人本来惊恐不已，此刻被他踏住，自知再无脱身之理，倒去了些惧怕之心，冷笑道：“他杀得人，人就杀不得他了？”声音脆嫩，竟是个少年。

　　沈算此时却哪起得了怜惜照顾之心，足尖加力道：“少废话，快说！”

　　那少年吃痛，低呼一声，脸上倔强起来道：“看你这样伤心，是不是他待你如父亲一般？”

　　沈算被他说中，呆了一下，想起魏全对自己的关切照顾来，脸色渐渐有些柔和。那少年面上浮起诡异的笑容，道：“他不是你的父亲，你已经如此，若是你的父亲被人杀死，你是不是很想报复呢？”

　　沈算面容左右扭曲，反复不停，那少年又嘿嘿冷笑道：“你们只道连州天险，再无旁路可以进入，但我在城外山中放牧十年，早给我摸出一条绕进连州东面的小道。我一人之力，再有多少年也杀不了魏全，但天可怜见，却有蛮族人让我借助，终于得偿心愿。”

　　沈算耳边回响起当初裴顺那句“引火烧身”来，又是愤怒又觉可笑，道：“魏总兵因为恐怕你们在城外被蛮族杀害欺凌，才将你们尽数移入城中居住，没想到竟有你这般狼子野心的人，竟将整个连州城出卖给蛮族，将这西疆数十万性命，都置之不顾！”

　　那少年冷冷道：“数十万性命？我们平民百姓的性命，对你们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到底一个人是生是死，你们又怎会关心？蛮族又怎样？蛮族再可怕，落在他们手中也无非一个死字。在你们手中，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也丢了性命？我爹爹在停云关为国家拼力死战，好容易从蛮族手中逃得性命，只道入了连州便平安了，却又死在魏全的手里。魏全和蛮族，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沈算听得瞠目结舌，忽然思及连州与停云关换防废弛一事，正是因此，停云关终于开了就地征兵的首例，虽然随即被弹压下去，但居然就留下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祸根，竟至此时害了魏全的性命，一时间只觉世间事情荒唐可笑之至，却又如何笑得出声来。他足尖酸软，放开了那少年咽喉，低声道：“那是圣旨，并不是魏总兵自己的主意。”

　　那少年慢慢坐起身来，道：“皇上我看不见，摸不着，跟天上神仙一样，我只知道我爹爹是魏全亲自下令杀掉的。你只道他死了你痛苦气恼，只是你的感受，又怎及我失去爹爹的十分之一？”

　　沈算不答话，半晌低低道：“我自己的爹爹，也是被人害死的。”说罢凝望臂弯中魏全的面目，感觉出他的身体渐渐僵冷。他忽然一震，想起那些跑掉的蛮族人来，厉声道：“你带了多少人进来？他们都去哪里了？”

　　那少年听他提到自己的爹爹，语声沉痛，不由主地生出怜悯之意，却仍是笑道：“大概一百来人吧。你们打仗的事情，我才不在乎，只要他们答应带我抓住魏全就行。谁知他们一副要拿魏全作要挟的样子，不知能不能遂我心愿，只好自己先下手了。你看我象是知道他们去哪里的样子么？再说他们说的都是蛮话，我也听不懂。”

　　沈算料得蛮族人分出少数在城中闹事放火，大多数定然去设法开启城门，无心听他罗嗦，长叹口气道：“魏叔叔，这一次因为樊青的事情，竟至害了你性命，又是我对你不住。你为我父子牺牲良多，我决不会再辜负你最后一个心愿。”长啸一声，左臂托住魏全，右手抓起那少年，直奔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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