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书

　　乱箭飞石之中，蛮族的战车一点点向前推进，将前面留下的茅草垛继续前推。茅草垛扎满了铁蒺藜，分量大增，几个布置得不够严实的陷马坑便被压开来，蛮族军士随即布上木板，搭起道路。但茅草垛子终究触地太广，仍有许多陷马坑尚未被发现，便有人或车轮陷了进去，偶尔能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叫，大多数的人声却被炮石声淹没，消失于无形无影的冥冥之中。

　　这一场阵势已持续到天色大亮，日头高升，阳光甚是明亮耀眼，双方放炮的士兵都往往被晃了眼睛，失了不少准头。蛮族的战车觑出机会，源源地前仆后继上来，竟也越过了陷马坑的地界，车中的战士手持大矛，将面前的鹿角木挑开。墙头上魏全一声令下，数排箭手转射那些持矛者，但这些车中竟然乘者甚众，倒毙一个，立时便有另外的人接过长矛来。

　　魏全将城下战火看在眼里，并不动声色，手搭个凉棚，望向蛮族大军之后。只见着远处黑压压一片车马仍辚辚不断而来，竟无止歇的一般，喃喃地道：“好大的手笔。”

　　沈算却露出微笑来，道：“现下看来，只要撑过这一战，连州是不必太担忧了。”

　　魏全看了他一眼道：“说来听听。”

　　沈算笑道：“魏叔叔又何尝不知。蛮族攻下停云关后，并未趁势突袭连州，想必是因为族里内患未绝，不敢大兵远征，以致后方空虚。他们得了停云关已属侥幸，本不该现在进军中原，只是一面因听说了中原内乱，不愿放弃大好良机，另一面亦企望出奇制胜，以中原战绩震慑全族，大统人心。只看他们为了这次奇袭，如此费尽心力准备，又舍得付出这样的代价，便知道他们必定是急于建功。若是此战不胜，只怕他们回头平定内乱尚且不及，哪里有心力再来觊觎连州。”

　　魏全眼望烟尘中如海的军士战车，隔了一会道：“说得是这个道理。不过那蛮族的新头领能一统各部族，乃数百年中首遇，必是天纵奇才。他们此次挟停云关余威而来，又有中原降兵帮手……只怕今日不是容易打发的。”

　　魏全身后一个令官正要回报，听得这话不由打了个哆嗦。沈算看见他变色，并不说破，只微微一笑，又凝神细看城下战况。只是人力终有尽时，任他怎样一双利眼，也看不见从山峻岭之间，一队人马在快速移动。

　　蛮族倚仗人海战术，终于在未时前后将壕桥架上护城壕沟，开始架设云梯，尖头战车一辆辆地送过战士来。城上滚木擂石齐下，但那战车甚窄，尖顶滑韧，不如何受力，耗费木石虽多，却无甚么大的效验。魏全冷哼一声，挥手叫上狼牙钩手来道：“蛮族要开始登城了，对付云梯上的人，便是你们的兵器最趁手。今日天黑以前，绝不能叫一个蛮族人登上连州城墙！”

　　钩手们本以为今日不得上阵，谁料蛮族竟如此勇悍，观望之际皆啧啧感叹，些须生出些惊惧退却之心。但身当战场之中，情绪本是分外激昂，又见了城头陆续送下来中了蛮族炮石的兵士，断肢折腿，血肉模糊，皆愤懑不已，同仇敌忾之心大起。此刻听魏全下令，轰然应答，各瞄了墙下云梯的方位，屏息侯敌。

　　这当口的沈算只是凝神沉思，好似没看见那云梯已缓缓升起，一节节搭上城墙来；云梯上已有蛮族军士一级级向上攀爬，只少了战车的屏蔽，陆续被打下梯去；但云梯一辆辆运上前来，竟要密密地排满了墙，这里打了下去，那里又爬上人来，钩手和擂石手已有些应接不暇。

　　魏全神色凝重，忙于应付，也没精力照拂沈算，忽然听得他一声大喊道：“我有法子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向他望去。听他说罢，沉吟道：“此法古已有之，只是施行起来，连州城墙只怕也受些伤损……不过今日已是背水一战的局面，些许不利，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号令传下去，须臾间便有兵士提了大量干草桐油等引火之物上来，纷纷往城下倾倒。云梯上的蛮族人看不真切，还道是对他们而来，纷纷闪避，竟又有几个掉将下去。沈算忽然道：“桐油顺着云梯侧面倒！”

　　一个士兵道：“先生，这云梯两侧黢黑，好象是用精铁造成，烧它不掉。那阶倒是木制的，我看还是从阶上倒下去妥当。”

　　沈算笑道：“你考虑得甚是周全。不过只照我说的试一次，你自然知道奥妙。”

　　士兵们半信半疑，将桐油自云梯侧脊倒了下去。本来为防火攻，那云梯两侧的确是精铁所铸，但与木质相较，却容易滑手。匠人已有此虑，于上錾出了许多深纹，就手较从前牢靠，但被那桐油一浇，极是光滑，云梯上凡有人手握侧面的，均身子晃动，慌忙将手换到梯子上来。如此一来，云梯上士兵腾挪闪避的空间大失，又叫狼牙钩和飞拍等物击下许多。

　　但桐油甚是粘稠，只顺着那梯侧向下流动，去势缓慢，又叫不少蛮族人补上云梯。沈算止住心急如火的箭手，凝神看住桐油流势，半晌一点头，魏全扬手下令，一排箭手换上火箭，齐齐向下射去。

　　火箭到处，干草桐油蓬蓬燃烧。尖头战车牛皮封顶，不畏木石，但为了轻便快捷，却多是竹木质地，抵挡不住火势，一会便着起火来，蛮族士兵只得出车躲避。火势惊人，火苗如蛇一般沿云梯两侧迅疾无匹地跃上，木制阶梯咯啦啦地断下来，侧脊也很快烧得烫不留手，梯上士兵纷纷落下。狼牙钩和飞拍因是回旋兵器，恐会引上火来，此刻尽皆不用，只将那滚木擂石瞄准火焰间隙放下，蛮族士兵无处躲藏，多被击中。劈啪的火声中，城下声声尖利惨叫传入耳鼓，城上参战的士兵固然是已红了眼，只觉兴奋无比，后勤兵士听了，却有毛骨悚然之意。一个蛮族兵士带头跃入壕沟之中，余人纷纷效仿，躲藏在壕桥之下，地面上很快便无人再能接近城墙。大火熊熊，一时不易扑灭，连州城墙砖石土夯也被烧灼变形，落下后患，但那是日后之事，此刻须顾不得了。

　　魏全长松了一口气，才要说话，忽然一个令官冲上城墙，大声道：“总兵府起火了！”众人的神色都是一凛，望向魏全。魏全脸色竟不变，挥手道：“你便说城头战情紧急，绝无可能抽手襄助，叫家人自己灭火，如果火势太大，只管自己逃去，那府第，烧了就烧了吧。不用多话，赶紧回去。”

　　令官见他神色坚决，不敢回口，嗫嚅答应。沈算看他神色犹疑，想问什么话，但看看城下，看看魏全，竟又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那令官才只去了一忽儿，又一个冲了上来，喘着粗气道：“总兵……总兵……城北粮仓……粮仓起火了！”

　　魏全脸色大变道：“协守粮仓的李参校呢？”

　　令官道：“城西粮仓先有敌踪，李参校调派人去那边了，谁知道……就有人来城北粮仓放火……”

　　魏全眼光渐渐阴鸷起来，沈算道：“魏叔叔，这里火攻见效，一时之间蛮族必不敢再上前，你可先去粮仓看看。”

　　魏全看了城下一眼，点头道：“好，这里先交给你和裴顺了，我去去就回。”

　　魏全只带了数名随从，跟令官匆匆下去，经过裴顺身旁时，只听得他低声喃喃道：“果然引火烧身……”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祥的寒意，但终究对粮仓的关切占了上风，一忽儿便把这预感忘在脑后。

　　城下大火依旧，蛮族人再剽悍，也不能冒着炮矢过来救火，只得听凭它烧了去，待火势略小，才能上前再行强登。后面的炮队已伤亡过半，补上的炮手果然水准相差甚远，威胁大为减小，但仍是无停歇地发射，叫城墙上的人不得半刻空闲。

　　沈算站立墙头，观望战局。城外炮石声，火声，叫声不绝于耳，城内却一直一片静谧。忽然那静寂中有细微的躁动传入耳中，沈算脸色突地大变，向裴顺道：“裴副总兵，城上一时无虞，你先照看一下，我得去看看魏叔叔。”话声方落，已飘然掠下。连州兵士初次见他显露身手，又是咋舌，又觉奇怪，不知一向稳重的他为何忽然这般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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