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与尖刺

　　2014.9.12
　　我下楼的时候，在教学楼前面的大榕树下看到一个男孩。他长得可真好看，唇红齿白，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等人，他身量很高，身材清瘦、修长，穿着蓝色的衬衫。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能把衬衫穿得这么合身这么好看的人。
　　他发现我在看他了，他忽然转头向我望过来，波澜不惊，但眼神温温和和，他向我笑了一下。
　　我后来去打听了一番，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沈晗曦”，天将明，黎明将至的意思。
　　2014.9.14
　　沈晗曦是七班的领操员。我在八班队伍里的位置看不清楚，于是求着和同学换了，这样我就能每天早上看到他了。
　　他很高，身材清瘦，每天穿着长袖的T恤或是衬衫，跑操都能跑得优雅从容。我看着他，觉得跑操也变得美好起来。

　　2014.9.18
　　天啊！我和沈晗曦居然是在同一间教室上音乐课。我特意选了他后面的座位来坐，这样就可以看到他了。
　　我忍不住在桌子抽屉里写下沈晗曦的名字缩写。每天重复，一年后，三个字母将成为深刻的印记吧？

　　沈晗曦走进校门，一瞬间某种难以言说的人非、物亦非之感涌上心头。他顺着模糊的印象往右拐，沿着两边开满艳红色花朵的小道走到一栋建筑前。他抬头看了看，这栋建筑是一座老旧的教学楼，由于是假期，楼里空荡荡，没有人。
　　教学楼前面是一片平坦宽阔的水泥地面，在沈晗曦的记忆中，他每天站在走廊或是走出教学楼，都会看见一棵高大且繁茂的榕树，它就那么屹立在他触目所见的地方，顶天立地，日复一日为学生们遮风挡雨，四季都是一身浓重的绿色，仿佛不会枯萎，不会衰败。那棵榕树在他的记忆中站成一道清晰的绿色剪影。不过他已经记不起来，十几年前，他是否在这棵树下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笑过。2014.9.16那一天，不过是他漫长十数年里一闪而过的过往，连一点残影都没有给他留下。但是现在，教学楼前只是一片空地，哪里还有什么大榕树？原本教学楼旁边用来上音乐课的多功能楼也不见了，另一栋崭新的教学楼取而代之。那张刻着他名字缩写的桌子，想必早已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腐化了。

　　“你们毕业十五年了，这十五年，学校变了很多，我也老了，”班主任摸了摸自己黑白掺杂的头发，笑着看向沈晗曦，“怎么突然想起来找以前的照片？”
　　沈晗曦笑笑，给出他早已编好的借口。班主任不知看没看出他这个错漏百出的谎言，他没再追问，将沈晗曦带进办公室，把电脑借给他，自己便到一边做课件。
　　沈晗曦登陆三中的官网，搜索十五年前的信息。
　　十五年前，那些久远的记忆虽然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但留在网络上的影像依然清晰，犹如昨日。沈晗曦点进一个视频，那是他们这一届学生练习跑操之后第一次验收成果。一个个班组成一个个井然有序的方阵，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从镜头前一晃而过。到七班了，沈晗曦看到十五年前的自己，跑在七班方阵的最前面，带领着一整个班从在镜头前出现。沈晗曦怔了一下。这是十五年前的我？
　　镜头前的少年一件干净整洁的T恤，一件黑色的长裤，身上的衣裤穿得一丝不苟。少年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线条流畅柔和，没有现在的他那么立体明朗，一张脸白皙清秀，神情淡然自若。
　　这是曾经的我？太年轻了。未经沧桑，不谙世事，不知愁苦的年轻且稚气。
　　年轻的沈晗曦带着他那帮同学慢慢跑出镜头，轮到八班的学生了。沈晗曦试图从那一群少年少女中间靠着感觉分辨出那个叫“蒋黎明”的女孩。不出意料的，他失败了。
　　沈晗曦退出视频。跑操的词条下面是他们在高中参加的第一个校运会。沈晗曦脑子里还保留着对校运会的一些记忆。
　　他少年时身体羸弱，因此不常运动。高一那次校运会，他报名参加男子800米赛跑，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体育比赛，也是最后一次。由于长年缺乏运动，少年沈晗曦在赛场上毫无优势，并且，他还在赛道上摔了一跤，成为了那场比赛的最后一名。他的勇于尝试没有获得什么好结果，此后，他再也没有参加过体育比赛。
　　沈晗曦翻看着这些留下来的运动会照片，大多是不同的同学拍下来之后上传官网的，所以拍摄内容五花八门。看着这些照片，电脑屏幕前的沈晗曦仿佛看到当年的运动会现场。广播声传遍全场，赛道上运动员全力以赴跑向终点，赛道两边围满了人，人声鼎沸，尖叫声四起，场地上其他赛点一样站满看客，人山人海，一次运动会，仿佛一场狂欢盛宴。
　　他摔倒了。膝盖磕在塑胶跑道粗糙的表面，皮肤被磨破的瞬间一阵火辣的痛感像电流一样传遍的四肢百骸。烈日炎炎，嚣声震天。16岁的沈晗曦站都差点站不起来。赛道两边的学生都跟着其他运动员而去，留下来看他这个失败者的寥寥无几，沈晗曦环顾四周，少数几个人都是他认识的同班同学。
　　沈晗曦咬着牙，一步一步拖着流血不止的右膝缓慢地跑向终点。
　　屏幕上的图也是一张跑步赛的照片，照片里的主人公在起跑线上做好了预备姿势，身体紧绷，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地面，看得出很紧张。照片上的人身材清瘦，正是他自己。再往下翻，依然是一张他的比赛照片。16岁的沈晗曦已经落后一大截，微微弓着身子，右腿膝盖血肉模糊。赛道两边的人很少，零落几个人，还都是他的同班同学，嘴巴微张，似乎再为他加油鼓劲。其中，还有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背影，独自一人站在赛道边，手上捉着一部单反相机。那是个女孩，穿着红色的志愿者T恤，身影细瘦，留着一头短发。她的反应和周围几个学生全然不同，她只是静静站着，看着跑道上受伤的沈晗曦，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做出握拳大声喊加油的动作，孤零零的背影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难过。
　　沈晗曦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留，他反复打量着那个瘦瘦的背影，脑海中不知不觉地闪过那本日记本上的一些内容。那个女孩在日记本上记录了这一切。
　　往后几张照片都是他跑剩下赛程的照片，有些路段他那些同学没有陪在他身边，只有一道红色的，细瘦的身影始终跟在他身后，或者跑在他前边，在镜头边缘留下模糊的剪影。
　　只是关于他的照片就这么几张，再往后就没有他的影子了。沈晗曦翻了很久的旧照，期骥找到一张那个女孩的照片，看清楚她的样貌。他忽然想知道她长什么样，这个“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中的女孩，他是否真的对她的样子全无记忆，哪怕只是某一次偶然间回眸或者不经意间瞥到而留下的记忆碎片。
　　不过他又失望了，不说这些海量照片里是否真有能看清她样貌的，就算真有，他也认不出来。

　　沈晗曦放弃了一条条词条查看的笨方法，直接搜索“蒋黎明”这个名字。
　　第一个出现的，是沈晗曦那一届的高考捷报。
　　沈晗曦高中时期是名副其实的学霸。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开始，三年中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他的名字永远位居排行榜前五名。他还是那一届的高考理科状元。
　　那时候的沈晗曦春风得意，每日留连在各种各样的聚会、采访、庆祝筵席中，他从没去注意其他人各自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没看过学校发布的排名榜。
　　现在这张金榜跨越十五年的时光展现在他面前。榜首：沈晗曦。而在沈晗曦的名字下面，赫然是“蒋黎明”。
　　她是那一届的理科榜眼？看来这个“陌生”的女孩，他当年的同学，也是一个优秀的人，至少学习优秀，脑子聪明。
　　不过他的这种猜想很快就推翻了。
　　第二个内容，蒋黎明三年以来的大考成绩。高一期中考，蒋黎明年级排名是一千四百五十二名。
　　洛涟：“……”倒数么？
　　然而到了高一期末考，蒋黎明的名字进步了四百多名，恰恰好排在第一千名。再往下，每隔一次大考她就进步一些，九百一十二名，第八百零一名，第五百五十名……高三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第五十名！
　　简单直白的数据后面，是多少付出的努力？她或许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教室，背、记单词，或许每一节课都比任何人都认真地听、记，或许每一道题目，都更认真地思考、解答、纠正，或许每一个夜晚，都比别人更晚休息，每一张试卷，都仔细检查，复习。夏天，她汗流浃背地做题，冬天，她忍着刺骨冷意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背书。生来不是天才的女孩，她或许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忍耐，才能够缓慢但稳定地进步，从第一千四百五十二名变成第二名，与第一名的沈晗曦只有十分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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