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与尖刺

　　第三个内容，是他们那一届的毕业视频。
　　视频拍录高三毕业生紧张的备考过程，最后，是他们的毕业狂欢夜。终于熬过高考的毕业生们互相拥抱、流泪、大笑，将课桌上成山的试卷从走廊尽数扔下，数不清的作业本、试卷纷纷扬扬而落，如同一场没有寒意的大雪，从此埋葬那些昏天黑地、仿佛看不到光明走不到尽头的日子。
　　在这笑声、哭声与语无伦次的狂呼声中，缓缓响起《送别》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那是一道干净清扬的嗓音，细细的声线，温温柔柔地唱着曲调哀婉惆怅的歌。
　　十五年前，沈晗曦在毕业那天晚上听到了这首歌。歌声是广播里播出来的，在每一个教室里萦绕，在整个校园萦绕，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催人泪下的力量。
　　他听出来不是电脑外放，而是有人在广播室里和着伴乐唱出来的。正在收拾课桌整理书本的沈晗曦停下动作，听了一会儿，问身边的同学，这歌是谁唱的？
　　同学也不知道：“管谁唱呢，都一样。”
　　不，不一样。沈晗曦心想。这是他听到过的最温柔的声音。
　　十五年后，沈晗曦再次听到这首歌，似曾相识的嗓音和语调，把他那段如沧海一粟的记忆唤醒了过来。
　　这么多年来，他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好听的，不好听的，也曾好几次听到过这首《送别》的翻唱，但不知道是否和当时毕业面临分别的氛围有关，唯独十八岁那年听到的印象最深刻。
　　视频结束，幕后制作上。
　　《送别》演唱：蒋黎明。
　　沈晗曦移动鼠标的动作停了下来。

　　沈晗曦道别班主任，走出教学楼。教学楼前是陌生的宽阔空地，太阳光无遮无拦地炙烤地面，光线明亮刺眼，班主任的自行车在艳阳底下默默停靠。空地右边是一条直通校门口的小道，两边繁花似锦，争妍斗艳。
　　十五年了，只有这条路边的花还未变。沈晗曦忽然有些心情，弯腰摘下一朵，拿在手里看。他忽然一顿，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随着这朵花的浅淡香味跃入他的脑海。
　　16岁的沈晗曦留在教室里帮老师改作业，完成之后他捧着一打作业去办公室交。
　　当时办公室除了他们的数学老师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学生。她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一副乖乖听训的可怜样。
　　数学老师示意他把作业放在课桌上，嘴里还在教训那个女生，大概意思是说女生进了重点班，成绩却达不到重点班学生该有的水平，这次考试居然排名倒数。
　　沈晗曦回教室整理课桌，背着书包下楼梯，那个女生正走在他前面，她扶着扶手走了两步，忽然跑了起来。沈晗曦听到了她隐忍的抽噎声。
　　女孩走出教学楼，像是再也没有力气了似的，蹲在地上就哭了出来。她强忍着不嚎啕大哭，抽抽噎噎，把自己憋的上气不接下气。
　　沈晗曦从她身边走过去，到小道边摘下一朵今早刚刚盛开、仍鲜活明艳的花，返回到女孩身边，蹲下。他握着那朵花在她面前晃了晃，没反应，便用花瓣碰了碰女孩的鬓角，他终于成功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力。
　　她从臂弯里稍稍抬起头，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沈晗曦对她笑了笑，说：“别丧气，以后努力就好了，你会进步的。”
　　女生愣愣看着他，本来已经止住眼泪的眼睛，又忽然无声地泪如泉涌。

　　沈晗曦带着重新清晰起来的记忆走出校门口。他想起在来的路上翻到的日记本上的内容。
　　2014.11.5
　　沈晗曦摔倒了，膝盖上面都是血。我在旁边看着，不想再拍照了。我真想冲上去，跟他说，很疼吧？别跑了，我扶你去校医室吧。但是他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即使很疼，他也会咬着牙跑完全程的吧？
　　我很难过，很心疼。
　　2014.9.21
　　沈晗曦在音乐课上说自己喜欢听音乐，还喜欢唱歌。
　　我终于发现了一样自己可以为之努力从而靠近的事。从今天开始，我也喜欢上唱歌了，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最完美的状态为他唱一首歌。

　　2014.11.5
　　沈晗曦的学习真好啊，这次考试他第一，并且甩了第二名三十七分。我的成绩惨不忍睹，老师把我留下来教训了一顿。
　　我在他面前丢脸了，我被班主任训话时，我看到他进来了。从楼上下来，忍不住蹲下来哭，我没想到他就在我后面！
　　沈晗曦没有笑话我，也没有冷漠地忽略我，他送给我一朵花，笑得很好看，他温柔的告诉我：你会进步的。
　　真的吗？我会进步吗？我能变得更好吗？不管能不能，我愿意为了他，变得更好。

　　……
　　沈晗曦坐上车，他的目光留连在日记本老旧的黑色封皮上，思绪放空，不知怎么发起呆来。
　　那个叫蒋黎明的女孩，在日记本寄来之前，他甚至连这世上有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知道。
　　而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地勾勒出女孩的样子。她就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不爱运动，从照片里的背影来看，女孩身材瘦弱、娇小，留着短发。
　　她不是那种外貌出色，很有异性缘，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的女孩，所以当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对她笑的时候，她心动了。她也不是那种天生脑子聪明、学习优秀的女孩，但一定是个顽强、努力、倔强，而且很有毅力的人，她真的在最完美的状态下给他唱了一首歌，她愿意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辛苦与时间，从排名倒数到第二名。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改变。
　　沈晗曦回到家中，已是暮色四合。客厅里灯火通明。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
　　这几天她看得出来儿子状态不好，对于他从B市回来的事便没打听。今天他出去了一整天，回来之后心情好像好了一点。沈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了一些，问沈晗曦，为什么把行李都带回来了？儿媳妇呢？
　　沈晗曦的脸色一下子又阴沉下去。这段时间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正身处噩梦，是否梦醒了就好了？他的事业依然蒸蒸日上，他的生活依然忙碌而风光，他的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回去。
　　梦？若是噩梦，是否太长了一点？长久地深陷噩梦，梦便成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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