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与尖刺

　　开学后，为了适应高三的生活节奏，苏婉被父母要求在学校寄宿。
　　“高三学习紧张，每天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路程不短，会浪费很多学习时间，住校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这是父母的理由，这个决定他们已经替她做了，这番话只是通知。
　　苏婉默默地听着父亲母亲说话，始终不发一言。然而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事都早已决定了。
　　成为高三学生以后，获得的假期也大大减少了。周末假期等同废除，只有周六可以休息一个下午。
　　这是高三学生们一个学期之内难得的固定的休息时间，而这每周一次的小假期，也成为了苏婉和深夏的见面时间。
　　匆匆相聚，又匆匆分别。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来什么都做不了，商场没逛尽兴就要道别了，一杯冷饮没喝完就要离开了，登山没上到山顶就要原路返回了。
　　聚散匆匆，且相聚的时间远比分别的时间长。
　　夏天过去了，秋风慢慢吹进这座南方小城。
　　深夏的夏季标配装背心短裤换成了短款牛仔外套和黑色修身长裤，脚上的鞋由热烈的红色变为了内敛的黑色。
　　苏婉将成打的各色连衣裙收进衣柜底层，换上刚好过臀的连帽卫衣，露出两条小细腿。
　　不管各自打扮成什么样，深夏揽着苏婉的肩走路的习惯依然没变。
　　又一次周六小聚。两人坐在一家饭馆里，外面天空阴沉，秋雨沥沥，风卷着湿漉漉的枯叶飞舞。坐在屋里，仍感到天气阴凉。不知怎么的，谈到了未来。
　　深夏：“大概会和黎明的乐队到各地巡演，游历，你呢？”
　　“考上一所大学，然后……”
　　“然后又在校园里待四年？”
　　“我……”苏婉为“四”这个数字感到突如其来的，莫名的焦虑，“是啊，不然怎样？”她挑了挑菜，又放下看向深夏，“你就没有想过找份工作？……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过？”
　　“对，”深夏也停下了筷子，“我会一直这么过，我想去看看那些我从没有看过的风景、事物。”
　　苏婉勉强笑了一下，“是吗……”
　　——所以你会离开我。
　　最后两人都沉默不语，不再看向对方，专注于饭菜，却都顿觉味如嚼蜡。
　　深夏不是南方人。
　　她小时候从北方的家里逃出来，十几年来走南闯北地混生活，也曾命悬一线，但最后都活了下来，继续她的流浪生活。
　　几年前在南京遇到黎明，半年前跟随他来到这里，结识了苏婉。了解了深夏的过往，苏婉就预料到结果。
　　深夏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或者说，她属于全世界每一个地方。
　　旅人暂时歇脚的小客栈，囚不住她的脚步。
　　结束了周六这几个小时的相聚，一转身，苏婉又立马被紧张的高三生活覆没。
　　她追逐时间这匹白驹，而紧迫的生活抵死追逐她，步步紧逼。她不敢停下喘息，只要停下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也有可能被白驹狠狠甩下，随后被身后的一切吞噬。
　　她觉得自己被缚上绳索，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绳索在一点点收紧。这一切于她真实可感，可是她又对此毫无办法。
　　有时候她真的相信所谓的原罪说。人有罪，于是被上帝放逐，在人间赎罪，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打上罪印，世世被束缚，自由被剥夺。
　　十一月二十六日，深夏的生日。
　　深夏提前一天庆生，与黎明等一众朋友开了个篝火会，一夜狂欢至天明。
　　二十六日晚上，苏婉向学校请假，随来接她的深夏在深秋寒风中走向深夏的临时租屋。
　　苏婉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寻找适合她的礼物，挑挑拣拣，最后都不满意，于是买了材料，自己手工制作。
　　“手环？”深夏将小盒子里的小东西拿出来，放在手心里。一条红绳编成的环，巧妙地串着椭圆形的玉白色珠子，最中间是一颗犬牙和一颗银色的哑声小铃铛，“这么小女生的东西……”
　　“什么啊，”苏婉不满，抢过那条绳编环，“是戴在脚上的。”她将编环上的小饰物一一指给深夏看，“这四颗珠子刻着‘平平安安’，对着光才可以看到……看到了没？这颗犬牙，在我老家那边有个说法，犬牙和铃铛可以驱邪避秽。”
　　“嗯……”深夏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呢？”
　　苏婉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是个闲不住的人，天天东闯西闯的，把它戴在脚踝可以保护你平平安安。”
　　“……”深夏无奈地笑了，似有感叹，仿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最终她揉着苏婉的头发，笑道，“傻呀……你，迷信。”那笑，却又不似笑。
　　深夏收下了这份礼物，并让苏婉亲手帮她戴上。
　　深夏的脚踝骨节突出，莹润，皮肤像牛奶般白皙自然，线条似流水流畅优美，肤色衬红绳，纤细白皙的脚踝束在鲜红编绳里，有种无法形容的美感。
　　等到下一个夏天，她再穿上黑色的短裤，露出这双修长笔直的腿，露出这脚踝和脚踝上的编绳，将会是隐秘的、别样的美景。
　　屋里没有开灯，四面墙壁上的彩色壁灯闪闪烁烁。茶几上的蛋糕还剩下一半，一瓶酒只喝掉了三分之一，一个杯子装着酒，一个杯子装着牛奶，都没有喝完。
　　深夏靠着沙发，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吉他弹着一首苏，从未听过的曲子，苏婉窝在她旁边，裹着被子边听曲边看人。
　　深夏笑着回望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
　　“《Love You Like Love Song》”深夏说完便闭上眼睛，就吉他的伴奏轻声哼唱。
　　“……
　　i want you to know baby
　　i, i love you like i love song,baby
　　i,i love you like i love song ,baby
　　i,i love you like i love song,baby andi keepitinrepe-pe-peat Cursing me……”

　　最开始时，深夏坐在墙头，用一块糖果引诱她将目光放到她身上；
　　深夏坐在玻璃墙后面，用一杯粉色的奶昔引诱她走到她身边；
　　之后，深夏伴她左右，用她向往而不得自由、潇洒、张狂的生活引诱她走进她的人生；
　　最后，也就是现在，这个生来便属于天地的人，要重新追逐她的自由。
　　若说芸芸众生的生活被困在了有棱有角的方框里，那么，深夏的方框没有边界，与天地等长同宽。
　　“我偶尔会羡慕和你一样安宁平稳的生活，但那不是我的选择。”深夏抱起她的吉他，“就像你向往我的生活，但你永远不会选择它。我想，如果可以，我们可以一起走过世上每一寸土地，直到死去，但是……”
　　——但是我不敢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做。苏婉在心里道。
　　“人来到这世上，不是为了戴上枷锁。人活着，不是为了维持生命和等待最后的死亡与腐朽。”
　　——但我没有这样深刻的觉悟，我没有这样巨大的勇气。
　　可世人皆如我不是吗？一辈子忙忙碌碌，机械度日沦为庸人，每天追索所谓的意义，每日追问为何存在，每夜入睡前问这是否自己想要的一切……然而第二天继续重复着昨天。宁愿做牢中困兽，徒劳挣扎，也不愿放下一切，一无所有，重新开始。
　　你是扶摇而上的鹏，而世上绝大部分人，不过是蓬蒿间的斥鷃。
　　深夏，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相反，世上绝大部分人，像我。

　　夏初，六月八日。这是苏婉最后一门考试。前面几门考试，深夏都会在校门口等她，随后送她回家。
　　现在快要考完了，考试结束就能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和深夏待在一起。
　　苏婉坐在教室里将英语的答案涂在答题卡上，突然感到一阵心悸，焦虑突如其来，莫名的悲伤如潮水涌上心头。她突然有些想哭。
　　苏婉深呼吸，竭力保持冷静地完成整张试卷。她从迫不及待地考场跑出来，看向往常深夏习惯等她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人。
　　蓝天之下阳光耀眼，风来绿影动，蝉鸣声声。
　　这一年的夏天，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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