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

　　另一边厢，赵府前院。赵祎陪着蔡重晋来到许久不进的东厢，来同深居简出已久的柴丝言告别。
　　『遭人猜疑，贬出汴京。蔡将军心中可有不甘心？』赵祎半是玩笑着，直言不讳。

　　蔡重晋闻言，但笑不语。心中突而意识到，原来这赵光和赵祎两兄弟，几年间原来也是面和心离，互相依托着点检天下，把持朝堂；另一面又在背地里互相猜忌，相互设防。几次三番赵祎都试图切开蔡重晋的话口，只是国主年少，先皇后深居后宫无力管理朝政，大周的大权早已经旁落在他人手上。士民恐慌，街边的小孩子唱着『点检做天子』的歌谣——然而内廷，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如今的赵光早已不是赵府上那个因为出生时没有红云、神仙而被父母偏宠，不甘心的赵大少爷。他手握全下兵权，多年征战深得众心。高平之时，赵光领着左路军在前方上阵杀敌，赵祎在汴京贮备时广结党羽，剪除异己。

　　天下人都已经拿赵家两兄弟无力，又何况一个失去了全部依托的出嫁郡主？这些年，蔡重晋从柳一心处得知那赵光没少折磨柴丝言。作为丈夫，赵祎对这一切却置若罔闻，所做之事不过是还替柴丝言留着夫人的名分。可哪里的郡主活的如此屈辱，被自己的大伯侵犯折磨，活的不成人样。
　　对待曾大力辅助过自己的发妻尚能如此冷漠无情，蔡重晋实在没有自信能再与赵祎有何牵扯瓜葛。再者说来，当年他与赵祎二人目的相同，都是为了让蔡重晋再入禁军。帮助一人实现往日抱负，一人能找到军中势力与自己的蛮狠兄长分庭抗争。现在局势斗转，两人联盟基础已不再，何谈联手？

　　赵祎行到前院门口，对着门前站着的侍卫吩咐道：『蔡将军和夫人来同郡主告别。』

　　那两人看了蔡重晋一眼，退至一旁。蔡重晋表面不动神色，心里却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柴丝言。赵祎将他领至院内便不再上前，他朝着蔡重晋微微颔首略抱歉的说道：『她应该也不想再见我，我就送你到这里你自己进去吧。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就在门口守着，等珧儿过来了便领她进去。她……』赵祎说着，对着紧闭的门窗沉思良久，终究只叹了口气拍了拍蔡重晋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背对着房门。

　　花瓣纷飞，赵祎想起五年前自己成亲那日，吹吹打打十里红妆，柴丝言披着大红盖头被人簇拥着走进了前院东厢的院门。从此便囿于此处，再无机会踏出这里。

　　蔡重晋推门而入，一束阳光照亮阴湿的屋内。一切陈设如初，正如当年他无数次带着戴珧来时一样，干净又奢华。柴丝言坐在铜镜前，笔挺的像一座塑像：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无物。听见门口的响动，也不回头，反而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仔仔细细的涂抹了起来。

　　蔡重晋无所适从，心里憋气又难受：儿时好友落得今日局面，是她自己的过错吗；如果不是，那么又究竟是谁之过？两人沉默许久之后，方才由蔡重晋打破这沉默。

　　『你后悔吗？』

　　『从未。』

　　『从未吗？』

　　『我只是活该，年少无知，不听人言，才酿成如今的苦果、恶果。自己造孽，自食恶果，不连累别人便是我的底线。』

　　『不恨他吗？』

　　柴丝言笑了，笑的肆无忌惮、花枝乱颤，好久之后才停了下来，转头娇媚一笑，答道：『我该恨谁，赵家兄弟还是皇兄？赵夫人逼死我母亲，十几年后我再逼死了她；赵光恨我，折磨我；赵祎听之任之，未曾救我；皇兄早早病薨，让我无人仰仗。所有的这些于我而言不过凡尘俗世，唯独一事时时刻刻烦扰着我。』

　　『你从小便与别人不同吧，若是旁人遇到这些，怕早就活不下去，你倒是看得开。』听了柴丝言的话，看到她自己尚能如此豁达，蔡重晋稍微觉得心安。此番离京，众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柴丝言，若是她过不好，戴珧也不会安心。

　　此刻柴丝言终于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蔡重晋，步伐缓慢但是坚定。快到他面前时，柴丝言突然止步不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好久，终于开口说道：『我这一生看似活的自在快活，却从来没有真正为了自己而活过。唯独愿得一人真心，他却是早已心有她属。重晋，其实我……』

　　『郡主。』戴珧进门的时候显得格外开心，笑着对柴丝言说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话突然被戴珧截断，柴丝言如梦初醒。迅速的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抬头时脸上早已找寻不见丝毫愠恼痕迹。戴珧尚不知晓她近几年境遇，只以为她深居简出过得尚好。柴丝言不想让戴珧难过，也不想让赵祎难堪。自己咽了这口苦水，笑着走上前与戴珧相拥而笑。

　　日斜西山，戴珧与柴丝言依依不舍的告别。看着蔡重晋与戴珧二人亲密的打闹着离去的背影，柴丝言的眼泪迎风而落：不过寥寥数句话，柴丝言已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今日一过，自己对蔡重晋这份年少时便深深积攒起来的沉重的爱，便会随着她，一起埋进黄土。

　　赵祎从前院走来，不巧撞见还未进屋的柴丝言：四目相对时，竟露出同样无奈的笑容。柴丝言退让一侧，赵祎稍加思索进了屋内。两人两盏一壶酒，把酒言的却不是欢笑。

　　『人人自顾不暇，却偏偏都留着一份心思照顾戴珧。』柴丝言苦笑着说道，『我想是这世道太艰难，她一无所知的傻笑反倒能慰藉所有人吧。』

　　『这样的心情戴珧也懂吧，所以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一直笑着。』

　　赵祎猛一仰头，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下午戴珧跟着春桃走来的时候双眼已经肿的如两个大桃子一般，红红的脸蛋强颜欢笑，让人见了免不得心疼。春桃聒噪的说了好些话赵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整个人的心思全部落在戴珧哭肿的双眼和绯红的双颊上。

　　离别这件事总是有一种魔力，平常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还长，眨眼间就要告别。春桃喋喋不休终于说完，赵祎却不急着领戴珧进去。两人好多年没有机会单独相处，回回总被蔡重晋和杜青死守严防着。告别的日子，不如就让自己任性一次。

　　『怎么把眼睛都哭肿了？』

　　戴珧有些窘迫的把头埋低，小声答道：『刚刚见了母亲，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从小就不好看，嫁了人反倒是好看些了，看的哥哥我好伤心啊。』赵祎捂着胸口，逗的戴珧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赵祎想要像往日一般拉她的手，却被戴珧不动声色的躲开了去。他心里一凉，对自己的可笑天真念头冷笑：不知不觉间，终究是一切都变了。

　　赵祎缓过神来，柴丝言已经独自半壶酒下肚，几年以前，他和她也曾在这东厢房内剥着橘子，相谈甚欢。此时此刻，不过是两具无法互相慰藉的孤独灵魂：离别这件事，真是好伤情。

　　『对不起，嫁给了我这样没用的人，到头来脸保护好你都做不到。』

　　柴丝言冷笑一声，叹着气说道：『这种事情，谁又给得起谁。不过都是在老天爷的眼皮子底下，偷着瞒着过一两天安稳日子罢了。』

　　『兄长最近还会打你吗？』

　　柴丝言撩起衣袖，新旧伤痕斑驳交织，看得人触目惊心，恨恨的说道：『我倒是活着好好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柴丝言啊，果然还是柴丝言，莫说在命运面前卑躬屈膝的讨饶，她甚至还要高昂着头颅对一切宣战。告别了过往的开心的、伤怀的一切的记忆，四个人交织着走向了命运的不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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