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

　　原先说好了要带戴珧亲自去赵府体面的告别，即使再艰难也好，不合时宜也罢，蔡重晋最终依旧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当两人提着那些名贵有脆弱最重要的是根本也带不走的红珊瑚树登门拜访时，赵光也算是做足了排场。

　　两人在正堂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之后，赵光刚才身着常服不紧不慢的步入。虽然嘴上说着公务繁忙，但事实上看上去像是刚从床铺上睡了个回笼觉，睡眼惺忪的来与两人寒暄几句。

　　『哎哟这不是我的妹妹和好妹夫蔡将军吗，你看看我真是忙公务忙昏了头。』转而又严肃的对着身边人斥责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小姐回府上这等大事也不曾有人通知人。』

　　底下人跪倒一片，人人自危的求饶。戴珧刚想开口劝阻却被蔡重晋偷偷拉住，二人只一言不发的微笑看着。赵光冲下人胡乱发了一通火后，也没有给出个具体的说法，便又借着公务繁忙要走。走前还特意关照自己的姨娘和官家寸步不离的好生招待戴珧二人，那姨娘看着面熟，戴珧想了许久才发现这不就是从前柴丝言身旁的春桃吗！

　　往日戴珧出嫁前，春桃还曾在院子里拦住她生过事，埋怨柴丝言不顾主仆情谊将她推入火坑，如今倒是风水倒转看样子像是成了极其受宠的姨娘。

　　『蔡将军和夫人请随我来。』春桃上来就要拉戴珧的手，戴珧本能的想要挣脱，没成想到春桃反到拽的更紧，伏在戴珧耳边悄悄说道，『夫人难道不想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好好告别吗，这次出京怕是再难回来了吧。』

　　戴珧张嘴想要与她争论，却在话出口前又咽了回去：生育之恩大于天，春桃说话的模样虽然招人厌恶，但说出的话却不无道理。遂冲蔡重晋点点头，让他先去找赵祎和郡主自己遂春桃去去便来。

　　一路上春桃都在话些家常，无非是向戴珧炫耀自己如今蒙的赵大人的宠爱，又如何在赵家后院呼风唤雨，任凭那柴丝言归为郡主，在这赵家后院也要许给她春桃三分面。这话虽然戴珧听着刺耳，却也只能干笑着附和。只是看两人穿过后院人，丫鬟和小厮们唯唯诺诺的模样，戴珧又觉得春桃兴许所言非虚。

　　七拐八绕走了许久，两人方才在后院一处破旧的院落前站定。春桃转过身来面对着戴珧，笑着说道：『到底是自己府上嫁出去的女儿，蔡夫人若是不嫌弃呢也可以唤我一声嫂子，我就先叫你声妹子了。』春桃故作亲昵的一笑，靠的离戴珧更近了些，接着说道：『府上的意思呢，慧娘这么些年侍奉已逝的赵老将军也算是尽心尽力劳苦功高。虽然赵府女眷众多，但相比随你们舟车劳顿的去扬州不如就留在赵府养老，这样至少能让她安然度过一个晚年。』

　　戴珧闻言，顿觉不妙，挣脱开春桃拉着的双手推门走了进去。

　　管家上前一步想要跟着却被春桃拦下，她掏出随身的丝绢擦了擦手眼角向下斜着说道：『不用跟着了，咱们跟这儿等着吧。』说完将那擦手的丝绢往泥地上随手一扔，捂着鼻子厌恶的自言自语道：『真是晦气。』

　　对于慧娘戴珧始终怀揣着复杂的感情，好像打小自己就从未与她亲近过。只是看她人到晚年再也翻不起风浪，却只能住在这远离中庭，破旧又偏僻的小院落中，心中又不免泛起一些不只是可怜还是心疼的负责情绪。

　　戴珧轻轻的推开院门，生怕惊到了院落中人。一股浓浓的药味被风吹散在空气中，水井旁慧娘身着已经有些许泛白的朱红短衣正在洗衣。身旁的炭炉上架着一个土罐，里面正煎着药，慧娘一面费力的搓着衣服，还要兼顾着为那火炉扇着风。头发中夹杂的银丝在阳光下反射成光，生生的剌着戴珧的眼睛。

　　『娘……』

　　慧娘猛一回头看着是戴珧竟有些惊讶，反应过来的窘迫无处遁形。尴尬着站起来拿衣角搓搓手，招呼戴珧进屋去坐。戴珧大步冲上前去拉着慧娘的手，泣不成声。反倒是慧娘看她着模样，温柔的替她理了理头发，拍拍戴珧的头安慰着说道：『傻孩子，哭什么。』

　　『娘，对不起。我……对不起您，您随我走，咱们一同去扬州。』

　　慧娘闻言噗嗤笑出声来，嗔怪着拍了下戴珧的手背说道：『要跟着蔡将军去扬州了啊？扬州啊，扬州好，远离京城也就远离了尘嚣和烦恼，去哪里跟着蔡将军好好过几年日子。娘就不去了，珧儿啊，你还肯认我当娘，喊我一声娘，我已经死而无憾了。拖累了你一辈子，不如就让娘在这里过几年清静日子。啊，听话。』

　　戴珧哭着摇头，往事涌上心头却一个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是脸上的泪水像是决堤一般止不住。两个自始至终互相亏欠又互相舍弃的女人，在这一刻突而学会了放下世俗的愁与怨。

　　眼看着戴珧哭成了泪人，慧娘说话也有些哽咽：『若不是为娘，珧儿的人生又何须如此辛苦。为娘年轻的时候贪图安逸享乐，从来也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甚至舍弃了你爹，舍弃了你，最后连自己也舍弃了。这世间事就是这样，干了坏事的恶人活该受些苦。』

　　『娘您不是坏人，不是。我才是！』

　　慧娘的泪水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的滴到戴珧手背上，窝着戴珧的手也有些无法克制的抽搐、颤抖。戴珧张开双臂抱住慧娘，她想起十岁前的时候，慧娘也总这么抱着她，哄她，逗她笑。怎么都忘了呢？怎么就偏偏记得了她的坏。

　　『珧儿，其实你爹当年并非自缢而死，是……是娘。娘年轻的时候贪图赵府的荣华，那一日与你爹起了些争执……』

　　慧娘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无法直视戴珧的双眸——既是悔恨更是胆怯。她怕从戴珧如墨的双眸中又看到戴宗的深情，慧娘永远无法忘记，当年戴宗死前最后看她的那一眼：绝望、解脱与深情。她害怕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但事到如今若再让戴珧以为她母亲是个软弱的懦夫，便是对所有人灵魂的亵渎。

　　慧娘睁开眼，看着戴珧一张恰似自己年轻时的脸庞，等着对方的回答。或是歇斯底里的埋怨与谩骂，或是一时难以接受的沉默，又或者是另一个母女俩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里面被慧娘亲手填满了仇恨与诅咒——总之，一切都好，慧娘想要自己卸下着压在她心头十年之久的重负。

　　『我知道。』

　　万万没想到，戴珧只轻描淡写的从嘴里说出这几个字。慧娘瞪圆了双眼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再三确认后莞尔一笑。

　　千军重负，终是卸下心来。

　　『时间不早了。』春桃等了许久听见院中又哭又笑，显得有些不耐烦，催促的声音响起。

　　戴珧翻了下白眼，小声的骂道：『真是鸡犬升天，你我母女二人好不容易见面，话没说上几句便开始催。』

　　慧娘安慰戴珧：『能让你我相见已是恩惠了，快随她去吧。』

　　戴珧不安有担忧的看着慧娘，欲言又止。慧娘看穿戴珧心思，故作轻松的抻手说道：『娘还身体康健着，等你们到了扬州安稳下来，得空便带娘去看看吧。走吧珧儿，不要让她等着急了。』

　　戴珧一步三回头的走出来，春桃立刻收起嫌恶笑容满脸的迎上来安抚到：『行了妹妹，郡主和二公子还在等着你呢。慧娘这里你不用担心了，我一定将她照顾的妥妥当当。走了啊~』

　　戴珧回头最后一眼看见慧娘的时候，她穿着粗布麻衣脸庞也不再年轻，却在阳光下温柔的笑着。永远，戴珧都会记得那一日慧娘恰如母亲的模样。两人相视而笑，期盼着对方的安好。

　　戴珧不知道，当日她哭着走出赵府的时候，慧娘投了自己小院里那口老井。烦扰也好，愧疚也好，都是慧娘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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