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

　　主帅既定，出征的日子也很快的确定了下来。听说皇上特地挑了个黄道吉日亲自到皇城门口替各将士送行，以弥补自己因坠马而无法御驾亲征的遗憾。以前每次出征的时候，赵夫人也会带着府上重要的女眷去城门口亲自为赵家几位将军送行。

　　小时候的戴珧也好奇想象过，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将军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而夫人女眷们则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打扮的花枝招展，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到城门口。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捂脸啜泣，到了时辰，大家为自己的丈夫、儿子又或者是兄弟，送上一碗壮行酒。送行的队伍从皇城门口绵延到城门口，街道两旁围满了百姓。最后，大家都目送着自己的亲人远去，这一别，兴许能再见，更多人则是永远。

　　『我不在的日子里，如果有人上门找麻烦，就去城西找都点检杨城杨大人。没事的时候，可以常常去赵府上看看柴郡主，她夫君不在身边自己又即将生产，正是容易闹事的时候。你去看着她，别让她做的太出格了。但最重要的还是保护自己，不要让人欺负你。』

　　蔡重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晚上，好像在他眼中离了他的戴珧立马变成呱呱坠地的女娃。需要随时随地被人保护，而不管是赵夫人也好、赵家女眷甚至赵光都虎视眈眈的时刻准备找机会害死戴珧。戴珧有些无赖的向蔡重晋强调过很多次，赵夫人上上下下管着上百口人，赵家女眷有些入府好多年都根本不认识戴珧，她们都觉得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特意跑来蔡府弄死戴珧。至于赵光，他兴许正因为留守汴京一事急的上蹿下跳，更不会关注戴珧这种无名鼠辈的。

　　『倒是将军你，战场不比官场：刀剑无情，不会有人为你留有余地。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归来，我在家做好饭等着你回来。』

　　蔡重晋堂堂七尺男儿，听见戴珧这么说竟然也有些动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戴珧于蔡重晋而言就像是年少时缺失的一抹赤色，让他原本黑灰的世界有了颜色。他注视戴珧许久，方才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来替我送行。』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

　　『嗯，那你也顺便送送杜青吧，他跟我一样是孤儿又没有成亲孤家寡人一个很惨。』话一说出，蔡重晋就后悔了，好好地这个时候提杜青做什么，这下子戴珧肯定要生气了。

　　戴珧也觉得杜青简直就像是一缕幽魂，严丝合缝的包裹在蔡重晋和她周围。话虽扫兴，但看到蔡重晋习惯性的下巴扬起眼神飘忽的到处找焦点，又不时用余光偷偷瞄自己的模样也笑了。蔡重晋这模样，分明还是她从小到大在赵府后院见着的那个跑前跑后自来熟，吃下两大海碗的小贼。

　　『送送送，我都送。对了，这次你要去多久？』

　　『不好说，短则几月长也不过半年。南平这几年势弱，皇上想趁机打下南平，但一方之主，即便是兵老马弱，也非一朝一夕能攻下的。我尽快早日归来，你自己一个人千万不要到市集上去乱跑，若要出门还是让府上的人送你。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还要一起去庙会，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你的。』

　　『但是后天就是十五了。』

　　『明年。』

　　戴珧对出征送行的美好幻想一大早就被杜青毁了，他早早的提了一小坛子的酒来，蔡重晋递给她两个平日里吃饭用的碗。面对戴珧的一脸疑惑，蔡重晋好心回答道：

　　『待会儿壮行的时候用，你可以先让丫头帮你拿着。』

　　『你们就要出去为国而战了，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战死沙场，朝廷连顿壮行酒都不管吗，还要自己从家里带过去。』

　　戴珧提出的质疑先前蔡重晋和杜青倒是闻所未闻，家人送行自带酒水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但听戴珧这么一说，两人又觉得好有道理，那些有去无回的将士们出发前喝的最后一顿酒还是自己掏钱买的，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

　　『珧儿咱们这酒是杜青买的，我们没花钱。』蔡重晋右手握拳放在自己唇边，用假意咳嗽的声音掩盖，凑到戴珧耳边悄悄的说出了这句话。

　　『蔡重晋我听见了。』

　　『走了走了，待会儿误了时辰，珧儿我让管家跟着你也出发吧。』

　　蔡重晋和杜青先行出发去禁军，戴珧则坐着这世间最不舒服的交通工具两人抬的小轿出发前往皇城。还未到皇城门口，戴珧远远的便听见人声鼎沸。人群挤上了他们走的官道，又被驻守的士兵们粗暴的推了回去。戴珧掀开小帘，忽见壮士出征，人间百态。看见了头发全白的老妪被人搀扶着哭的站不住脚跟；也有年轻的少妇拉着抱着小孩，哭天抢地的想要上前；更多的则是相互扶持着的中年夫妻，摸着眼泪挥着手。

　　戴珧也被这情绪带动着紧张、担忧，偷偷抹了眼角的泪花。若有一日，当权者不再玩弄权术，那子民的生命去达成自己开疆扩土的宏愿，是不是这世间就会少了许多幼年丧夫、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家庭。今天以前，戴珧曾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

　　『夫人，再往前就不让轿子过去了，你在这里就要下来自己走过去了。』管家抱着一坛酒两个碗，寒冬腊月满头大汗的帮着戴珧把拥挤的人群推开。戴珧伸手接过了酒、碗，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管家。管家吓得热汗变了冷汗，不敢动也不敢接，不知道戴珧此举何为。

　　『李管家拿去吧，把头上的汗擦一擦。若是担心夫人误会了，扔掉或是当掉便是。』

　　穿过李管家的身后，戴珧远远的看着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径直驶向了皇城门口，戴珧眼神看着李管家，顿时疑惑不解：『不是说皇上要来，所有人都得走过去吗，那这马车又是为何？』

　　李管家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低声回到：『夫人，这马车不是寻常的官家马车，车里坐着的可是皇上的亲妹妹柴郡主。听说她肚子怀着孩子，不方便走动。你看这里人这么多，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戴珧点头，加快了脚步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了过去。刚到马车附近，便被驻守在周围的侍卫持刀拦下，吓得李管家不敢抬头只管瑟瑟发抖。

　　『这位夫人，这里不让靠近，送行烦请往这边走。』

　　『这个将军，马车里坐的的可是赵将军府上二公子的夫人，柴丝言柴郡主？』

　　那侍卫看戴珧不依不饶，怕生了什么事端，闭口不答，又碍于她将士夫人的身份，只能客气的将她往后推搡。李管家吓得立马跪下，嘴里喊着：『军爷饶命啊，放过我家夫人。』

　　戴珧没好气的扶起李管家，此时管家早已腿软的不成样子，任周围的人怎么搀扶也只是双手无力的勉强站着。一时间更加混乱了，戴珧心想今日原本是来送行，只不过见到了柴丝言方才想起自打回门之后自己再也没见过她。只是现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不是她想要的，于是转身想要退下。车内的柴郡主听闻了外面吵嚷的动静，又觉得喧闹的人群好似有一位女子的声音格外熟悉。于是掀开车帘，果不其然看见了抱着一坛酒的戴珧正在被自己的侍卫往后退。

　　『住手，那是我小姑子！快扶我下去。』戴珧见柴丝言挣扎着站起来又吓了马车，看到她挺着偌大个肚子，也不忍心让她下了车。突然又后悔起自己的举动来，原本就不该在这里相认。侍卫放了她过去，柴丝言与戴珧一人抱着酒，一人在众人的包围中并肩朝着皇城门口走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看到了吗。每一次的胜利，都是无数个将士用血肉之躯填出来的，可是谁又会记得他们呢。史官大笔一挥，只会对我皇兄的歌功颂德。这些人死了，不过是二十两银子的事。』戴珧无法想象，柴丝言将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依然是目视着前方，脸上带着常见的微笑：笑眼梨涡。语气平静生硬，好像在说着一块石头被投进大海这种平常事情。

　　『郡主您知道吗，以前这些打仗的事情，对我而言不过是胜利了赵家的封赏和一场热闹的庆功宴，即便战败，但只要所有人平安回来，家里也始终是喜气洋洋。我原本以为，打仗是一件高兴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与那位妇人绝无差别。』

　　顺着戴珧手指的方向，柴丝言看到一位穿着素色短衣的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挤在人群的最前方。手里拿着一坛酒，一碗有一碗的替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斟满。在她的旁边，是几个孩子的失声痛哭，而他们的母亲充耳不闻，双眼未曾离开过那位士兵分毫。她笃定又脆弱，抿紧的双唇已经发白泛乌，一定是深爱的人啊，才会如同生离死别一般亲手送他上战场。如此场面，让见惯了生死的柴丝言也有一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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